裴雪意走得很干脆,也很干净。
当初是爸爸牵着他的手,将他送进邵家的,如今是他独自一人离开。他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没有选择的孩子。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裴雪意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连一件衣服都没收拾。
邵云重回到房间的时候,房间里一切如常,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窗边圈椅里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圈椅旁的小茶几上放着几本书,仿佛这件屋子的主人随时都会回来,在这里坐下,拿起毯子盖在腿上,然后再随手翻上几页书。
可是邵云重知道,裴雪意不会回来了。
他走进衣帽间,看到衣柜里一排排的定制西装,他给裴雪意拍回来的各式各样的古董胸针,他们两个同色系的领带、同款的腕表,所有的东西,裴雪意一件都没有带走。
甚至,他连他们的对戒都摘掉了。
那枚素圈戒指放在床头柜上,邵云重在看见戒指的瞬间,气血上涌,喉间有一种梗塞感,堵得他喘不过气。
他捏紧拳头,掌心里传来刺痛,求婚的钻戒一直攥在手心,因为太过用力,几乎陷进肉里。
这两枚戒指就像一个笑话,明晃晃地嘲讽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邵云重长到这么大,这辈子就没那么丢人过,当着他最亲的家人、关系最铁的朋友的面,在他生日这一天,裴雪意送他这么一份大礼。
他猛地抓起素圈戒指,打开窗户,将两枚戒指全都扔出去。窗外就是玫瑰园,戒指闪着银光没入黑暗,一点声响都没有。
邵云重站在窗边,望着无边的夜色,脸色阴沉得可怕。
凭什么?凭什么裴雪意可以说走就走?
当年明明是裴雪意先来招惹他的,不管是蓄意安排也好,是一场偶遇也罢,总之都是裴雪意先来招惹他的,凭什么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邵云重心里涌出一股委屈,无力地跌坐在圈椅里。
云团儿顺着门缝进来,颠着全身软乎乎的毛发走到圈椅旁,它围着圈椅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用鼻子嗅,似乎在寻找以往总是坐在这里的熟悉身影。
最后它没有找到,抬起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邵云重。邵云重不理它,它便蹭蹭邵云重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你在找他?”邵云重一把将它抱起来,双手托着它的两条前腿,“他不要你了?你知道吗?你哭也没用,难过也没用,你就是可怜虫。”
云团儿听不懂,只是摇晃着脑袋,喉咙里依然“呜呜”的叫着,听起来很乖,又有点可怜,蹬着小短腿想要下来。
邵云重将它放开,它又徘徊在他的脚边不肯走。
云团儿是很调皮的,它很亲人,不像雪团儿那么高冷。雪团儿爬上床,在两个枕头间端坐着静静观察,一双眼睛格外警惕。
邵云重看着云团儿,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裴雪意明明喜欢小动物,却不肯养宠物,就连送给他他都不要。最后云团儿和雪团儿还是挂在邵云重名下,他才肯亲近它们。
大概是因为裴雪意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早就计划着要离开了,他不想带走邵家任何东西,自然也不会带走宠物。如果不带走又会舍不得,所以干脆就不养。
裴雪意连一条狗都舍不得,却不会舍不得他。
管家敲了敲门,进来送饭。
屋子里很黑,不知道什么时候,邵云重把灯全都关了。
他一个人坐在圈椅里,还维持着那个颓然的姿态,落地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落魄。
管家将灯打开,走到他身边,把餐盘放下,“二少,吃点东西吧,你从下午就没吃什么。”
邵云重没说话,管家就沉默地陪着他。
过了许久,他突然开口:“他是怎么走的?哪个司机送的?”
管家说:“裴少从玫瑰园出来,我碰见他了。我想给他安排车,裴少拒绝了,他说门口有车接他。”
邵云重问:“理查德呢?理查德不是他的司机吗?怎么不送他?”
管家说:“裴少把理查德解雇了。”
邵云重用力揉了揉眉心,抬起眼睛的时候,眼神特别凶。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管家连忙补充道:“不过斓姐跟我提了辞职,说是要过去照顾裴少,我给批了。”
邵云重听到这里,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走的时候,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管家说:“没有。”
邵云重拧眉,“什么都没说?一句话都没有?你再好好想想!”
管家心里叫苦,这大少爷又要发癫了。他也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不就是还盼着裴少走的时候能给他留句话吗?
可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俩人该说的、不该说的,不全都在玫瑰园里说完了?
管家也没有办法,苦着一张老脸,如实说:“我想起来了,裴少还跟我说了一句。”
邵云重眼睛都亮了,“说什么了?”
管家硬着头皮说:“裴少说,我年纪大了,让我保重身体。”
这话一出来,空气都安静了。
邵云重自嘲地笑了一声,他还盼着什么呢?还有什么可盼的?那个冷心冷肺的东西,对他永远都是最绝情的。可他就是犯贱,偏偏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人!
他低头看到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负气一般摘下来,大步走到窗边,面对着大开的窗户。反正扔都扔了,那就干脆全都扔了!
这时天空中一声闷雷,外面开始下雨,潮湿冷涩的风扑面而来,他已经抬起的手蓄足了力,却在一瞬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久久的没有动作。
管家站在他身后看着,只见他猛地转身,急冲冲地就往外跑。
“二少!”
管家也连忙追上去,邵云重现在情绪很不稳定,管家生怕出什么事儿。万一一个想不开,真是要出人命的!
其实他是担心邵云重去找裴雪意。
这种时候两个人要是再对上,那可真得出人命!
但是邵云重没有往别处去,而是径直进了玫瑰园。
今天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生日宴的宾客散去后,佣人们本该收拾场地卫生的,也因为这场雨停下来。
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管家拿了一把伞,跟在邵云重身后进了玫瑰园。家里其他佣人看到他们这么着急的样子,也连忙追上去,就连刚刚送完生意伙伴的邵怀峥都跟过去了。
雨势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邵云重打着手机灯光,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玫瑰丛里翻找着什么。
“二少!你在找什么呀?”
管家撑着伞靠近他,将伞凑过去给他遮雨,却被一把推开,“滚开!别挡着我!”
邵云重脸上的表情十分恐怖,就像要杀人一样,吼完这句便跪在地上,继续扒着玫瑰花丛。玫瑰带刺,很快便将他的手扎破,一双手鲜血淋漓。
管家是看着他长大的,心疼的不得了,“二少,你到底找什么?你说出来,我喊人帮你一起找。这花园那么大,你一个人怎么翻得过来!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你淋着雨在这里找啊?”
“戒指!阿季的戒指!”邵云重在大雨中咆哮,抬起自己的左手,给管家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我们的对戒,还有我求婚的钻戒,我…我扔了,掉在这里了!”
他红着眼睛,眼底都是血丝,无助的就像一个孩子,“我必须找回来…必须找回来…”
管家说:“好,好,我帮你找,我再喊人帮你找!二少你别着急,戒指就在咱们自己家里,肯定丢不了。”
管家赶紧出去喊人,正好撞见一群佣人打着伞朝这个方向走来,最后面还跟着邵怀峥。
他连忙吩咐大家:“二少在玫瑰园丢了两枚戒指,一枚素圈,一枚钻戒,大家赶紧帮着找找。要是谁找到了,二少自有奖励!”
邵怀峥阴沉着脸,邵千洲在一旁给他撑着伞。
管家叫了一声“先生”。
邵怀峥问:“他又发什么疯?”
管家皱眉道:“先生别生气,二少刚才把裴少的戒指扔了,现在又后悔了,正满花园找呢。”
邵怀峥听完也进了玫瑰园,玫瑰园里到处都是穿着统一服装的佣人,一人一把伞撑着,在那里找东西。
只有他的儿子,那一身黑色西装被雨水淋透,沾上泥土,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一双手上都是血迹。
他眉心紧紧皱起,脸色很难看,转头对长子说:“去给你弟弟撑着点伞。”
“是。”邵千洲把伞给了爸爸,然后又另外跟佣人要了一把伞,过去给弟弟撑着。
可是雨太大了,邵云重也不配合,邵千洲追在他身后,那把伞怎么都罩不住他们两个人,最后邵千洲也浑身湿透,索性把伞扔了,跟着他一起找。
全家人一起找了大半夜,翻遍了整个玫瑰园,终于找到了那枚粉色钻戒,但还是没能找到那枚素圈戒指。
这时候,所有人都在雨里淋了好几个小时,邵怀峥也在雨里站了几个小时。邵家向来不苛待佣人,如今让大家在雨里找那么久,已经过分了。
邵怀峥对管家说:“雨太大了,天也晚了,让大家都回去,明天再说。”
管家犹豫道:“可是没找到的那枚素圈才是二少最在意的。”
邵怀峥说:“你这把老骨头跟着在雨里淋了那么久,你是想提前退休吗?”
管家知道邵怀峥说一不二,赶紧喊停,让大家都回去。
邵云重不肯走,管家和邵千洲便上前搀扶他,他猛地挣脱两人的钳制,吼道:“全都给我滚!你们这群废物!”
“你够了!”邵怀峥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厉声骂道:“你这个混账!你的教养都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教你能这么跟老人家、跟自己的亲大哥说话?”
邵云重被这一耳光打翻在地上,他本就耗尽力气,这会儿挨了一下,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邵怀峥看向一旁的佣人,伸手一指邵云重,“给我把他弄走!锁起来!”
佣人们先是一愣,然后纷纷上前,不顾邵云重的挣扎,把人给架走了。
今天所有人都淋了雨,回去后管家让厨房熬了姜汤,又给每个人都发了感冒冲剂。
邵云重被关在房间里,管家找了家庭医生来给他看伤。他那双手都是伤口,不处理是会感染的。
邵怀峥洗了澡,披着浴袍坐在客厅里,面前放着一碗姜汤。
医生从二楼邵云重的房间出来,管家提着医生的医药箱,把人送走了。
管家送完医生回来,邵怀峥还坐在那里,姜汤一口都没喝,问道:“医生怎么说?”
管家说:“二少的手上都是刺,医生给处理了很久,现在已经消毒、上药,给包扎好了。”
邵怀峥问:“他喝姜汤了吗?给他送点吃的。”
管家说:“已经送过了,二少不吃不喝。”
邵怀峥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饿死正好!”
管家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劝。二少从小就是让人操心的主儿,要是有大少一半听话懂事,邵怀峥都能多活好几年。
邵怀峥端起碗,把姜汤一口闷了,最后皱着眉撂下碗,“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心软了,那时候就该硬拆!当初我把他送出国,他怎么闹我都狠着心,最后要不是看他拖着条断腿回来,我怎么会心软?他死活不肯看医生啊!我是怕他那条腿废了,他还那么小,我怎么忍心让我儿子变成瘸子!”
“如果我那时候没有退步,他的腿可能真要废了。但是废也就是废一条腿,总好过他整个人都废掉!我现在真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为了阿季把这条小命豁出去!”
管家在邵家做了几十年,自然比谁都了解邵怀峥,知道他其实还是心疼儿子,不管怎么打,怎么骂,那都是他的亲儿子。
管家叹息道:“那时候二少那么倔,您哪里顾得上想那么多呢?先生,您还是想开些。”
邵怀峥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他的房间从外面锁上了吗?”
管家点点头,“锁上了,他从里面打不开的。除了医生换药和送饭佣人,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尤其是大少,不许进去,以防他帮着二少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