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凌度点了点试卷的文字,“注意题干。”
贺宜年视线跟到凌度手指的位置,沉思两秒,低头撕了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纸,重新拿出一张空白稿纸,落笔写下“解”字。
笔尖悬停半晌,贺宜年抬头瞪着凌度:“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看错题目了。”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你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
“……”贺宜年用力按下笔尖,白纸上留下一个深刻的黑点。
凌度没管贺宜年的脾气,伸长胳膊拿过刚刚被撕成两半又揉皱一团扔到旁边的草稿纸,双手摊开,指尖指着上面的某个数据:
“从这里开始,你就应该意识到题干出了问题,而不是硬着头皮接着算下去。”
“即使这里没发现。”凌度滑到另一个数据上,“这个公式写出来你至少也得回头看一眼前面,一个正常的导数题出现不了这种公式。”
“哥哥。”贺宜年咬牙气道,“你是真心来教我还是看我笑话的?”
“我在认真教你。”凌度语气平静,“做题目之前,首先要确保你看到的题目无误,否则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功,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
贺宜年索性扔下笔,压低声音问:“你在暗示什么?不妨说个明白。”
凌度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学习?”
贺宜年沉沉盯着他,眸中各种情绪交替闪过。
“真的喜欢学习,还是想证明什么?”凌度又问,“你认为靠学习就可以达到你的目的吗?”
不可以。
贺宜年深知,就算他真的考上了华大,在贺擎宇心中,他依然是个不堪大用的omega,以贺知霜的成绩可以轻轻松松考上的华大,他要用成百上千倍的努力,结果还是未知数。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让他联姻改善基因的想法也随着陆燕亭进入军务系统作罢,他已经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家里,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梅立和贺知霜当他是亲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好,可她们都有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她们在自己的事业里忙得风生水起,分出的那一点对他的好也仿佛高位者对普通人的施舍。
在家人各各耀眼夺目的时候,他当然不甘平庸普通,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普通,这才是他无力的根源。
他渴望他人的关注和在意,但身边所有人都足够强大,可以自给自足,便认为他也可以,他就只好假装他也可以。
他隐藏自己的真实性格,想和所有人合群,想成为他们理想中的omega的样子,温柔可爱又善良,或许可以多讨喜一点,却被某个傻B一语直接道破,原来他的费尽心思是一场众所周知的笑话。
而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喜爱,还要来嘲一句他的卑劣,比如面前这个高高在上审视他的凌度,他的哥哥。
“不可以,那又如何?”贺宜年眼神中带了明显的恨意,“你们随便谁都可以来踩我两脚吗?你又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真正面目’的?”
“说起这个。”凌度肯定道,“你演得确实挺好的。”
“?”贺宜年发作到一半被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打晕了,两眼的恨意一时不知该凝聚到哪里,只好呆滞地眨眨眼:“什么?”
“我说,你演得挺好的。”作为曾经被坑害的当事人,凌度重复道:“真假莫辨。”
他能事先有所防备,是因为他上辈子亲身经历过背刺,裴挺原来早在高中就发现了是他没料到的。
裴挺清楚了解贺宜年的真实性格,在这个前提下仍然愿意帮忙绑架他,凌度不理解不支持,但他尊重物种多样性。
只要这辈子不再来一次,他不介意牵个线,把两个人手拉手带向社会与法治的方向。
这是作为曾经的人民教师应该做的。
贺宜年未曾想到收到的第一次夸赞竟然是来自凌度,结结实实懵了一把:“谢谢?”
“不用谢。”凌度把跑偏的话题扯回去,“学习大部分时候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只是对你可能不太适用,你什么都证明不了,但同时,你从来也不用证明什么。”
“不过多学一点并没有坏处,所以打岔停止,继续写你的题目。”
贺宜年还想再说什么,手指却鬼使神差不由自主重新抓起了笔。
……虽然感觉你说得好没有道理,好想反驳,但莫名其妙好想听从呢……
至少被夸奖的感觉是很好的,不论被夸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技能,反正是他本人。
检查完最后一张试卷,凌度的手机正好震动了,是刘芳菲打来的。
“实验室出什么问题了吗?”凌度走到窗边接起电话。
“不是不是,你安排得那么妥当,哪能出问题。”刘芳菲语气却并没有放轻松,“是章教授,他刚刚路过我们实验室,看了咱们的实验,让我等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告诉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我哪敢等下一次见面啊,立马就给你打来了。”
“章教授要见我?”
“对!他一般情况下都在办公室待着,你要是有时间去一趟吧,看看他老人家给咱们什么指示。”
“好。”
“你要走了?”贺宜年听到声音问他。
“嗯,下周见。”
眼见凌度即将走出房门,贺宜年急忙叫住他:“凌度!”
凌度回过头,贺宜年面色难看:“你最近跟爸关系很好?”
“还行。”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谐。
“给你提个醒。”贺宜年缓缓道,“贺擎宇走到今天的位置,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你可别傻呵呵觉得白捡个理事长父亲,人家认你这个儿子指不定贪图什么东西呢。”
凌度看向贺宜年,他果断别开脸,凌度笑道:“谢谢。”
章河山在办公室戴着老花镜看电脑,见他进来取下老花镜,轻轻放到桌子上:“那丫头果然等不及。”
凌度摇摇头:“是您等不及,才选择告诉她。”
老人的眼睛由于年龄大了,视力下降,经常出现病变,呈现出浑浊,章河山常年过度用眼,眼睛的病变要明显一点,取下矫正的老花镜后即使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也模糊了轮廓。
于是面前少年的脸更容易和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
凌度继承了度秋长相上所有的优点,性格又更像凌文衫一点,没有度秋那么闹腾。
他们死后,他不止一次反思过自己,是否做错了,是不是不应该让他最喜欢的两个学生参与进来。
他明明知道以他这两个学生的正义感和道德感最终一定会同意这场计划。
但他抱着“从未出过意外”的侥幸心理,大胆邀请了。
而意外就此发生了。
他甚至不敢去参加他们的葬礼,怕被发现,怕华大试验区失去负责人,怕自己被罪恶感淹没。
他现在甚至要做更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好像还没有跟你说过他们。”章河山沉默许久开了口。
“您说。”凌度道,“我听。”
章河山眼神望向窗外,陷进了自己的回忆里,讲他和他们的初见,讲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谈恋爱,讲自己是他们婚礼的证婚人,同时代表男方和女方家属。
“我还见到你了,来的时候背着个小书包,为了等你放学,整个婚礼仪式推迟了一个小时,因为你被老师留下单独开小灶了。”
这些细节他记不清了,甚至不记得原来度秋和凌文衫的婚礼,章河山也在场。
所以他就安静地听着。
上辈子他愿意放下,已经是六年后的事情了,章河山当时没说这么多,只大概介绍了组织的情况,然后问他愿不愿意。
原来被时间消减痛楚的不止他。
“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这些,最终还是想把选择权交给你,让你自己决定。”
“你的父母死于我们的疏漏,我难辞其咎,但计划不能停下,我现在无法亲自向他们表达我的歉意,九泉之下若有所知,可能会怪我吧……”章河山声音颤抖。
“不会的。”凌度说,“他们敬您爱您。”
他也不怪章河山,选择的每一条路,都是他们自愿的,怪不得别人。
章河山只是做了他这个位置应该做的选择,没有对错。
章河山闻言,情绪终于濒临压抑的节点,控制不住剧烈地喘息,胸膛几经起伏,像是要耗尽这个退休年纪的老人所有的精力。
凌度走到办公桌后手法熟练地帮他拍着背,良久,章河山呼吸才恢复顺畅,咬着字问他:“你听他们提过‘计划’吗?”
“知道一点。”凌度说。
“果然没瞒住你。”章河山了然,缓声跟他介绍计划的详情,凌度早已熟知,但还是耐心地听完了。
“现在,我想向你发出邀请,你不用着急回答,请仔细考虑……”
“不用考虑。”凌度郑重道,“我同意加入组织,参与计划,在计划完成之前,决不泄露一字一句。”
“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第一要义。”
“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第一要义。”凌度跟着念道。
计划在他心目中已经是完全体,他撒谎时不曾眨过眼,真挚而真诚。
“好。”章河山说,“我还想再让你见一个人——计划的发起人。”
凌度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