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辰来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飞云洁白。
他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青春期男孩,唯一的美中不足可能就是身量较瘦。新校服挂在他身上似抹布挂在十字架上,吹过风也是晃荡荡的,仿佛幽灵。
父母不免有些担心自家孩子作为转学生、生得瘦弱会被欺负,便千叮万嘱:如有学生欺负你,就给老师打报告。老师处理不了,便告诉父母。
云辰笑道:“知道啦,我已经十三岁了,又不是三岁。”
来到学校,云辰感慨首都的学校就是和他们小地方不一样,十分气派,充满科技感。教室是椭圆形的,没有设专门教坛,但是四壁都是投影屏,方便老师随时随地调用显示文档。
现在是课间休息时间,班级的同学们都在自由活动。云辰站在门边,能看到那个年纪的孩子们还青黄不接,普遍未长得成熟,一个个小鸡崽似的,相形之下,其中一个男孩子异常显眼,在这群鸡仔中宛如绰然挺立的白鹤。他比一众同龄人都高大修长,俊美文静,便也因此格格不入。
云辰的目光忍不住在这个男孩身上流连,嘴里轻声说:“他长得好高。”
这引起站在教室门口一个胖胖的男同学的注意。这胖子笑着指着那个白鹤似的同学说:“他叫危衡。转基因的小杂种崽子。”
云辰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叫危衡?是基因改造人?”
“什么改造人,不就是杂种么?”那个胖子嗤的一声笑了,目光随意转动,很快看到地上的一个扫地机器人。他弯下腰,捡起扫地机器人往危衡头上扔。
坚硬的扫地机器人砸在危衡的后脑上,随后又落地,零件散碎,发出“咚”的一声,响亮得整个教室都能听见——这声音引起大家的注意,所有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危衡被胖子袭击,便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还有不少同学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你说……这次他会反击吗?”
万众期待的反击好戏并没有上演。危衡被打中之后,只是默默走开,没有说一句话。众人也习以为常,转开脸继续做自己的事。更有甚者还嘲笑起危衡来:什么“人间兵器”吗?这不是怂货孬种吗?
原本胖子把机器扔出之后还有点儿紧张,身体往后,好像随时准备跑路。但发现危衡根本没有反击的意图后,胖子就开始哈哈大笑,并跟同伴大肆炫耀自己的“勇武”:看我攻击了一个“人间兵器”!
所谓的“人间兵器”,其实就是指专门设计为战斗而生的基因改造人。这样的基因改造人在人群中比例非常低,但却足够显眼。
所有“人间兵器”在入伍之前都要在普通学校完成义务教育。据说这是为了让他们退役后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
现在看来,人间兵器进入普通学校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种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反倒很容易遭到同龄人的攻击。
上课铃声响起。
老师步入教室,视线落在零件散落的扫地机器人上,便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学生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都没有说话。倒是胖子举起手,答道:“报告老师,扫地机器人被危衡砸坏了!”
老师愣了一下,皱眉看着危衡:“这是真的吗?”
危衡微微抬头,还没来不及说什么话,胖子就好像不想给危衡任何辩驳的空间似的高声说:“是真的!是真的!”说着,他用手肘捅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小个子同学。
小个子显然是长期遭受胖子欺负的,也被欺压惯了,不敢违拗。他连声说:“是的,我们都看到了。”
胖子昂着头,满脸得胜的喜悦,其他同学也是目光游移,表情不一。这倒显得危衡无比沉静,在同学们游来游去的目光中,他沉默得好像一座在海浪中矗立的孤岛。
危衡的睫毛颤了一下,便垂下眼睛——这动作非常细微,没有人能察觉,除了云辰。云辰看见危衡颤动的睫毛,不知怎的,好像他心里某根弦也跟着颤了一下。
云辰是白斩鸡身材,清瘦有余,骨健不足,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多了一份骑士精神,想要保护这比他高两个头的大男孩。
云辰举起手,说:“报告老师,我看到是胖子把扫地机器人砸坏了!”
胖子气得脸红耳赤:“你踏马的说谁胖子呢?”
云辰愣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是生气,也可以说我是瘦子。”
胖子更气了,立即跳起来似乎准备揍云辰两拳——这个行为被老师制止了。
被阻止后,胖子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给我等着!”
下课后,胖子试图用电子课本卡砸云辰。然而,他刚抬起手,云辰就大叫着:“打人啦打人啦胖子打人啦!”一边喊一边往教师办公室跑。
胖子也是懵了,等回过神来,便骂道:“打小报告的算什么爷们!”
云辰说:“我才十三岁算什么爷们啦。”
胖子:……好有道理。
胖子他们看云辰清瘦白皙,不想居然是一个硬茬,便转头又打算欺负危衡。他把没扔出去电子卡举起,往危衡的方向打。没想到,他的卡还没甩出去,云辰就跟被撵的小鸡崽一样又开始咯咯叫起来“打人啦打人啦胖子打人啦”,一边喊他还一边拉起危衡就往外跑。
胖子再次懵了。
危衡也觉得有些意外,他被云辰拉着跑出教室,最后站定在教师办公室外。这时候,云辰一边往办公室里张望,一边打量危衡。危衡似乎有些困惑。
云辰更困惑,问危衡:“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胖子欺负你呢?”
危衡原盯着云辰的手——这是危衡第一次被天然人类同龄人这样接触,他才知道原来天然人类的手是如此柔软的——即便是雄性。听到云辰的问话,危衡才抬起头,回答道:“老师没法解决这种事情。”
云辰想了想,说:“老师解决不了,那就找家长!”
危衡答道:“我没有家长。”
云辰怔住。
危衡又道:“谢谢你。”
说完,危衡松开了云辰的手,转身回教室去了。
云辰看着危衡的背影,发现他是如此高大,却又如此脆弱,仿佛一只纸糊的长颈鹿。云辰忽而觉得自己好想把这只长颈鹿妥帖地收起来,不让那些爱捣乱的熊孩子弄坏它。
自此后,云辰便次次坐在危衡身侧,仿佛老母鸡护崽一样保护危衡。
胖子越发讨厌云辰,但因为云辰这些举动,倒也不敢明目张胆在班上揍他了,便只能威胁别的同学不许和云辰说话。
云辰作为转学生,初来乍到,孤立无援,很快就陷入被冷暴力的状态。
云辰和危衡作为班上仅有的两个被孤立者,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成为朋友。
就像是误入游乐场旋转咖啡杯的一对陌生人,他们身处的这个小小世界混乱不堪人声鼎沸天旋地转,每个人都那么快乐但没有一个人会加入他们。他们蜷缩在这个小小的旋转咖啡杯里,在混乱中唯一的稳定就是还有彼此。
这让他们总在一起。
危衡对此感到抱歉:“如果不是我,你就可以和正常人交朋友了。”
云辰眼尾一斜:“你管他们叫‘正常人’?”
危衡不语,只是微微低下头。
因为长得高,危衡和云辰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低下头。云辰却也得仰着脸望他,他会想:实验室孵化的就是不一样,危衡长得又高又漂亮!
危衡的确是一个漂亮男孩,这也许是胖子讨厌他的原因之一。
他长得漂亮,身材完美,而且智力卓绝,学习成绩极其优秀,次次考试都是满分。除了社交能力之外,他拥有胖子梦寐以求的一切。
云辰也曾听说,这种实验室孩子的智力和体力都是双绝……其实也不用听说,光是看危衡在体育课以及文化课上的表现,就知道危衡可不是什么普通人类。
因此,云辰很不明白地问危衡:“那你为什么由着胖子他们拿东西砸你呢?你为什么都不还手呀?”
危衡淡淡说:“没关系,我不会疼。”
痛觉能够保护人类,能引起机体的防御和警戒。而“人间兵器”不需要被保护。
作为“人间兵器”,他被设计出一套极为迟钝的痛觉系统。这确保他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没有疼痛,没有对死亡的畏惧,能够在极端情况下保持勇敢、机智和冷静。
危衡说:“我不疼,你不用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危衡平淡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辰的心微微揪了一下。
他皱起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年纪尚小的他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从学校出去,是两条延伸往外的路段,一段往上进入浮空路端,一段往下进入地下隧道,大部分孩子都会走往上的路端搭乘公共胶囊回家。也有有钱人家的孩子坐私家车从往下的隧道离校。至于云辰和危衡,则两者皆非,他们喜欢从学校背后的小路步行。
苍翠的林荫小径远离科技感都市的喧嚣,使他们好像置身于老地球的自然家园。
这一天,他们一如往常地走在林荫道上,然而,行到半路,他们就被不速之客拦住了——胖子杀气腾腾地站在路中央,跟在他背后的还有五个个头极高的男孩。他们看起来和危衡差不多高大,从面相和身材上看,应该已经是高中生的年纪了。
带了五个高个子大哥,胖子看起来更加斗志昂扬,他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从云辰身上扫过,嘴唇掀起一抹冷笑:“云辰,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云辰说:“我看你也是啊。所以呢?”
胖子没想到带了大哥助阵,云辰还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胖子被气笑了:“你个撒币!还跟跟老子耍横呢?你以为这还是学校,还能让你跑着告老师?”
看到气势汹汹的这几个人,危衡皱眉,似乎很不认可他们的行为。
危衡往前站一步,挡在云辰面前——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胖子。
每次胖子欺负危衡,危衡都是淡淡地避开,不会与他正面冲突发生争执。
唯独这一次,危衡站出来了。
危衡和平时不一样的表现让胖子觉得很新鲜。但他又从危衡的沉稳中感到威胁。
胖子脚步往后退了一下,却很快想起自己背后还站着五个大哥,他便笑着把嘴一撇,说:“嗬!小杂种还敢跟我叫板了!”
危衡说:“我劝你停手。以我的经验,这会很痛。”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超乎他这个年纪的从容,以及冷静。
胖子嘿嘿笑起来:“嘿嘿嘿!小杂种还会怕疼呀!不是说人间兵器吗?”
跟在胖子身后的不良少年也哈哈大笑,他们都在耻笑危衡这个屁孩。
危衡没有说话,他总是那么的安静。
云辰觉得危衡是应该害怕的,因为对面有好几个高大壮的男生对自己展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就是平常大胆妄为跟胖子叫板的云辰也有些不安起来。
胖子有了依仗,高声叫嚣:“要把云辰这兔崽子的牙齿打掉!看他还怎么告黑状!妈的!搞他!”
虽然听见小胖子的叫嚣,但云辰并没有看到对方狰狞的表情,因为危衡高大的身体把他遮了一个严严实实。
他沉稳如山地挡着清瘦的云辰,一动不动,直到对面六个不怀好意的男孩冲将过来。
他们像一阵风那样冲过来,又快又急,不知道是赶着回家吃饭还是急于证明自己可以打服一切不服他的人。
云辰站在危衡背后,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听到一声声惨叫。
出乎意料的是,发出惨叫的是对面六个男生。云辰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六个男生就被折断了胳膊,像是鬼故事里的玩偶一样七歪八扭地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和眼泪一样爬满他们眼眸的是——深深的恐惧。
在他们尚浅的人生里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情况。总是喜欢装大人的他们这时候便哭得跟孩子一样了,哭声中透着恐惧和痛苦,身体疼得打滚,几乎失去自控能力,但却仍下意识地朝远离危衡的方向滚动——他们是真的害怕。
危衡似乎不愿意面对这种恐惧,他缓慢地移开视线:“我说了,这会很疼,对不起,但这是你们应得的。”
说完,危衡转过身,目光接触到云辰。
云辰这未成年的脑瓜根本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转过脑筋来,眼前的变故给他冲击太大。他呆呆地看着危衡,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危衡一样。
看着云辰煞白的脸,危衡说:“你也害怕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清晨的雾气很快散去。
那是云辰最后一次见到危衡。
危衡打伤了六个男生,六个男生的家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跑到学校讨要说法。这时候,危衡的监护人才露脸——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子。云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商的,反正到最后的结果是六个男孩和危衡都转学了。
从此,云辰就再也没有见过危衡。
后来,云辰在新闻节目上看到过危衡的监护人,他才知道,原来危衡的监护人姓汤,大家都喊他汤校长。
他是联合太空国际军校校长,多年来经常出现在公众面前进行宣传活动。而近年来,他们的宣传重点是“人间兵器也是人,而且是有温度的人,是人类的一份子”。即便在他如此积极的努力下,人类社会还是存在很多对“人间兵器”的害怕、歧视和防备。
不过,一般人很少和“人间兵器”产生联系。就连云辰有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十年前和危衡的友谊集只是一次错觉。
在危衡离开之后,云辰的人生轨迹按部就班地往前推进,考试,毕业,升学……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成为一名平平无奇的上班族。
这天,云辰刚下班去超市买玉米,突然来了一群穿军装的人把他带走。不知道的还是以为他犯了什么事了——说实话,别说别的人,就是云辰自己都很懵,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联合国太空军军防大厦。
对此,汤校长笑了笑,说:“很抱歉,军部办事有时候会过分简单粗暴,但这是出于效率和保密的必要,希望您能够理解。”
云辰无奈地点点头,并打量了眼前的人好几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汤校长容貌几乎没有变化:这也很正常,毕竟现在科技发达,要维护容颜不老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汤校长的脸上有淡淡的衰老痕迹。
云辰却怀疑,这点衰老痕迹是有意为之。汤校长眼角脸上的几丝细纹,并不减损他的容貌,反而增添几分沧桑,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可靠的军人。
汤校长朝他笑笑,问:“你还记得危衡吗?”
这句话犹如一阵海风,吹起千尺巨浪,在云辰心内翻江倒海,激扬千里。
也许是过分激动,云辰看起来反而有点儿呆滞,他木木点头:“当然。”
说实话,要忘记也不容易。不仅因为他们从前的交情,更因为现在危衡已经是全球街知巷闻的人物:人间兵器的优秀代表,对战虫族未有败绩的常胜将军,地球太空军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元帅……
汤校长露出笑容:“很好,这次请您来,是有件事想和您沟通和商量。”
听到他提起危衡,云辰立即表示出关心的神色:“把我‘请’来,是跟危衡有关吗?”
“是的。”看到云辰时隔十几年还依然关心危衡,汤校长看起来意外的高兴,“任务重,时间紧,我很抱歉来不及和你细说,只能长话短说,就和你开门见山。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唐突。”
云辰点点头:“您说。”
“我希望您和危衡协议结婚。”汤校长说。
云辰的眼睛因为惊愕瞪得像受惊的猫:“哈?”
汤校长耸耸肩:“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是这其实是为了建立他的‘人性化形象’而做的努力。现在公众对人间兵器有着一定的排斥情绪,我们希望可以通过让他和纯人类结婚来让公众意识到他的善良可靠。”
云辰一边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想到不少总统选举期间总是拉着妻子孩子拉票竖立爱家好人形象的策略,一边又觉得汤校长这个想法莫名靠谱。
但是……
云辰皱眉:“可是为什么找我?我和他十年没见面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算得上是陌生人。”
汤校长说:“我们的人选确实不多。据我们所知,你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和他有过交情的纯人类。”
云辰的眼睛陡然睁大:“十年了,他没有交到任何一个纯人类朋友?”
“情况很复杂,我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汤校长淡淡笑着,透出一种做作的虚伪。这让云辰非常不适,他立即想到一个可能性:“你们对他不好。”
“那是军队,不是妈妈的怀抱。”汤校长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没关系,我想他应该能够接受你。你放心,这个协议婚姻是配合军部宣传工作,为了感谢你作为公民的配合,我们会在协议存续期内给予你一定的经济奖励和支持。”
云辰冷笑:“你是说,军部打算用钱买我的婚姻自由?”
“一年五千万。婚后按月支取。”汤校长说,“另有首都别墅做婚房,登记在你名下。”
云辰义正辞严:“荒谬!!一年五千万按月支取?五千万除十二根本除不尽!”
汤校长似乎也考虑到这一点了:“每月四百万,十二个月就是四千八百万,剩下的两百万会在岁末作为年终奖发放。”
云辰心里大叫“婚姻是能买卖的吗”,但他的嘴巴说出来的却是:“那上不上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