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再寻常不过的至亲对孩子的关切,但江浔听着却像是受了刺激,不仅笑不出来,脸色也在车内暖光下依旧煞白得彻底。
“回趟家吧,江浔。”夏清泽劝道,“你会把《居山海》的背景放在山海市,说明你对家乡并不排斥,那就回去看看他们,让他们心安。”
“我不回去,”江浔不听,“他们不支持我搞动画,我不回去。”
“他们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夏清泽晓之以理,“哪怕是作为一个朋友,我知道你作息紊乱三餐不均到营养不良,我也会担心。”
江浔看着他,飘忽不定地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
“不然呢?”夏清泽和和气气地反问,“如果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我会三天两头接到你母亲的电话,被她询问有没有你的消息吗?”
“那你就不要接!”
意识到自己声音大得无理,江浔小声说了句“抱歉”。夏清泽看着他,眼神柔和的像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他建议道:“其实你可以好好跟你母亲聊聊,你到底在做一个什么样的动画,你又为什么想讲这个故事,他们是你父母,他们会理解的。”
“他们不会懂的。他们会说小孩子才看动画片,会说我幼稚、不成熟、莫名其妙。”江浔红着眼,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夏清泽道肩膀,“你刚才说我们是朋友,那你可不可以别告诉他们我住哪个小区,他们会来找我,砸我电脑撕我稿纸,再把我关进家里。”
“你的父母不会。”夏清泽虽能保证,但也感受到了江浔对家人极度的戒备和不信任,只能答应,“好,我不和任何人说你在哪里。”
“你真的不会告诉他们?”江浔求证地问。
“你别忘了我是心理医生,替别人保密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基本素养。”夏清泽摸了摸江浔的头发,“但你要答应我,你接下来得好好吃饭,保证充足的睡眠。你不想让别人担心,你首先要照顾好自己。”
江浔连忙点头,那天晚上之后,也慢慢地开始恢复自己的作息。夏清泽没管他的早饭和起床时间,但让他吃中晚的时候给他发张照片,证明他确实吃得膳食均衡,再在每天晚上睡觉前给他发条消息。有那么几天,江浔和夏清泽的微信聊天记录就是两张照片一条“睡啦”的循环,但江浔一旦没在饭点发照片,夏清泽就会问需不需要给他点个外卖。江浔当然不愿让他破费,只有一次他画得太忘我,没来得及回复,等电话来了让他出来取吃食,他才知道夏清泽说的外卖是星级酒店的正餐。
之后江浔再也不敢忘记吃饭了,到点了肯定能找些荤的素的和水果凑张照片发过去。这么吃了小半个月后江浔没觉得自己身体素质好起来,只看到账单数字蹭蹭蹭地往上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真的有偷偷搬走过回顿顿泡面的生活的冲动了,他在一月初的某一天下午听到敲门声。地下室是没有猫眼的,他纳闷着开门,通过十来厘米的门缝看到站在外面的人是谁后,使出全身气力要关回。
但他妈比他反应快,身板又扎实,在她也用尽全身力气后,那扇门还是往内侧倒去。她一看到江浔,第一反应是张开双臂走近,显然是想给久别的儿子一个拥抱。
但江浔抗拒地后退,看向陈筠的双眼里有藏不住的戒备。陈筠不由伫在了原地,说实话,这样的江浔让她觉得陌生,她印象里的儿子从来都是懂事的,话少的,乖巧的——有个强势母亲的男孩大抵是这般性格。
“儿子啊,”陈筠好不容易找到江浔,当然有很多话想说,“你都不知道这两个月妈妈有多想你,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都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
江浔沉默,眼神依旧赶客。这让陈筠突然就没什么旧话可叙了,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来意:“妈妈带你回家。”
她上前,伸手想握江浔的,但江浔随即就挣开。陈筠急了,急脾气上头,在推搡间抓住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他克制着情绪,指着门口,“你走吧。”
“你怎么吼妈妈啊,还赶妈妈走?”陈筠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被那句话冻结了,干巴巴道,“我知道你还因为奶奶的事情怪我们,但江浔呐,你还有我和爸爸啊,我们才是你的家啊。”
“你别说了!”江浔被那句话彻底刺激到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他也不去管电脑和画稿,什么都不要了,只想逃离。陈筠在后面追,越追越远,当江浔跑到小区门口,她的声音也渐渐小去。
可还没等江浔松口气,他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人影擒住,双手被反剪到身后,并被拉着后退。江浔没有很疼,但他全部神经都绷着,情绪激烈地大喊大叫,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等他心跳没那么快,他正要大喊“救命”,那个困住他的人捂住他的嘴。江浔狗急跳墙,就要咬上去了,他扭头,听到江穆冲他怒吼:“你听话!”
江浔瞪大着眼,突然就安静了。
与此同时陈筠也跑过来了,她从正面抱住江浔,和江穆一起把并未挣扎的江浔推进一辆奔驰glk的后座。经过小半辈子的打拼,江浔父母从一穷二白奋斗到中产,从摩托车换到二手桑塔纳最后买奔驰,为了就是给唯一的儿子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别让他过苦日子。可他们牺牲了太多陪伴的时间,尤其是做母亲的陈筠,等她终于回归了家庭,想拥抱江浔,江浔打她的手背,整个人缩到车的一角,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让她靠近。陈筠不由捂面,不敢相信又不能理解地问:“你怎么像看敌人一样看妈妈?”
“你以前不这样的……”她喃喃着,“你就是搞了那什么动画之后,你才变成——”
“变成什么样?”江浔情绪突然激动,“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犯法了吗?妨碍到别人了吗?”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正在开车的江穆吼他。
江浔一下子就屏气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江穆凶他,说没被吓到是假的,但江浔并不怕,他对父亲说:“我不回去。”
江穆没有回应。他向来寡言少语,和江浔从未促膝长谈。这种父子关系其实很微妙,江穆的存在仿佛一座威严象征权威的山,可一旦江浔忤逆顶嘴,这座山又不是不可推倒的。
“好好好,我们不回去。”还是陈筠说话打破僵局,她哄道,“我们先去医院看医生。”
“去个屁医院,看个鸟医生,我又没病?!”江浔一跟陈筠说话,情绪就平复不下来,“我只是辞职,又不是整个人废了,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做动画啊。我只是想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喜欢做的事情上,你不同意,我就从你花钱买的公寓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不碍着你的眼,不花你的钱。我又不是养不活我自己,我读大学那会儿就开始接画稿赚外快,我饿不死的啊!你还要我怎么样?要我不画了跟你回家?你知道这部短片对我来说意味这什么吗?你都不知道它帮了我多少?!”
“医生也能帮你啊,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不高兴的,你等一会儿和心理医生讲啊,他给你开药,给你做心理疏导,他也能帮你的。”
“那他能救我命吗?!”
陈筠张嘴,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是呆滞的,随后她死死抓住江浔的手,恨不得跟他绑到一块儿。
“你太投入那部动画了,妈妈最担心就是这个,你不能这样,”她说,“妈妈就你一个儿子,妈妈不能失去你,我们去看医生。”
“不投入搞什么文艺创作啊,”江浔还是尝试着讲道理,“如果你自己都没为人物哭过笑过,观众凭什么相信你故事里的情感是真实的?”
“可是你太投入了,你看看你现在这样……”陈筠都要哭了,“你变得妈妈都不认识你了……”
江浔放弃同陈筠争辩,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很快,奔驰车驶入杭市精神卫生中心,陈筠挽着江浔的手臂,直到坐在等候区了也不松开,就怕江浔跑了。江穆也陪着,但依旧沉默,和陈筠相比存在感很低。
“妈妈给你挂了特需,马上就轮到你了,你等一下有什么不开心不高兴的,你都可以和医生说。”
江浔也不说话,就是一眨不眨地陈筠,看着陈筠心里发毛。
“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妈妈呢,”陈筠好言好语,“妈妈也在改变自己啊,妈妈记得你高三的时候说想看心理医生,可妈妈当时太忙了,说你怎么可能生这种病呢,也没留意你的情绪,妈妈跟你道歉,妈妈现在陪着你来看——”
“我、没、病。”江浔竭力遏制着不让自己音量抬高。
“那就回家。”江穆急声,显得比江浔更想离开。见他是这反应,江浔反而不反驳陈筠了,乖乖地坐着,反正就是不回家。他高三的时候被同学孤立捉弄过一段时间,又是临近高考,心态接近崩溃边缘。他想让父母带他去精神科看看是冲着求助去的,可陈筠没当一回事,江穆则根本不能理解这也能是病。现在江浔早已从曾经的怯懦独自走出来了,但他还是想让父亲好好看看这个等候区,看看这里里面坐着的人都由谁陪着。
“轮到我们了,”陈筠抹了把脸,拉着江浔往特需门诊室里走。江浔不情不愿,但没有抗拒。他有基本判断,知道在精神卫生中心情绪失控是最不理智的,他要表现得没病,他本来就没病。他觉得陈筠才是最应该去看医生的那一个,她一关上门,就跟求菩萨拜佛祖似地对医生说:“医生呐,你帮帮我们家。”
她的请求如此迫切,使得原本低头的医生抬起了头,神情在见到他们母子后有些错愕。江浔看到那张脸后也愣住了,他站在门口,上前也不是,转身离开也不是,整个人都跌入陈筠声音汇聚成的漩涡,里面只有一句——“夏医生,求求你救救我们江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