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广宁市,许久不曾有过阳光,阴沉沉的淡墨让人无法喘息,寒风里携着细小的冰渣子,这座城市在天地之间,成了无雪的白色大冰柜。
自从那次从黄石市回来,涂佐柘再也没走出过家门。
涂佐柘开着小灯坐在客厅码字,肚子里的小崽子丝毫不消停,码一段字踢一脚,根本分不清是谁踹的了,反正全踹在薄皮紫红的肚腹上,肚腹一阵一阵紧缩着发硬,他得缓好一阵才打出一行字。
凌晨两点,杜哲从年会回来,兴许是喝过酒,整个人呈微醺状态,收起钥匙,眯着眼睛朝他走过来,笑了笑,不由分说地往他嘴上亲,呢喃着,又不睡觉了。
公司邀请过他参加今晚的年会,涂佐柘其实挺好奇,听说很好玩,主要是老板会发奖品跟大红包……没错,只要有大红包,他可以听老板讲一晚上的废话,嘿嘿。
杜哲凑过来时,酒味萦绕在四周的空气,一丝独特的香水,透着淡淡的芳香。
涂佐柘猛吸了两鼻子,味道熟悉,唔,在汪希身上闻过。
但显然杜哲喝酒了这个信息更重要,涂佐柘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单手捧着下垂厉害的肚腹,行走时胯骨摩擦出钝刀削骨的痛意,慢吞吞地挪到厨房倒一杯温水,放在他手心里,笑道,这么醉阿,喝点水。
杜哲扯了扯领带,解开两颗纽扣,若隐若现的肌肤白皙。
他头昏脑涨地抿一口温水,将战战兢兢的涂佐柘搂进怀里,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他的后颈及肩膀。
涂佐柘吓得一动不敢动,温热的气息在耳畔久久不曾散去,手心里被塞进一个小礼盒,杜哲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阿佐,送给你,不要拒绝,好不好?
涂佐柘没舍得打开礼物,听听这话已经感动得不行,杜哲对他简直太好了,得做点什么回报才行!
杜哲埋在他的肩窝,呼吸沉稳,涂佐柘担忧客厅不如被窝暖,抱了一床厚被子盖在他身上,挺着硕大的肚腹束手无策,认真思考着什么样的姿势可以让老腰跟右腿使力抱他进去。
在前往黄石市的高铁上,涂佐柘挺着大肚子足足站了五六个小时,之后照顾涂用生活在室外受冻,右腿的伤在那天过后变得愈加严重,加之天冷,夜里总是疼醒好几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根本无法站立。
唔,他低头一瞧,突出的小山却提醒着抱他进去这种方式不现实,那不如背进去吧?!说干就干,将杜哲的两腿岔开,他坐在中间腰部使劲,想用之前的姿势背起他。
……背不起来。
他拽住杜哲的手,环在自己的胸前,再次默数一二三,两手托起杜哲的臀部一鼓作气站起来。
……一动不动。
腰用不上力,腿也伸不直,涂佐柘努力半天,杜哲自个儿醒了。
看涂佐柘坐在身前,情不自禁地从身后揽着他的腰身,温热的气息自后颈到脸庞,蜻蜓点水的吻留在通红的脸颊,心思一动,轻而易举将他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这会儿到了孕晚期,除了右腿上的旧伤日益严重,全身的伤痕出来的七七八八,日益茁壮的孩子们在身前拱起一座小山,平躺时腰似从中断裂,过大的重量压住腹腔,侧躺时肚腹上的伤痕痛感清晰,微微一动,肌肤贴合床褥便火辣发热。
可此刻杜哲面对面地将他瞧着,眼神迷离,指腹摩挲着他的嘴角。
不停地唤着阿佐,阿佐。
声音像被酒浸过,慵懒迷人又磁性,真好听。
涂佐柘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杜哲眨巴眨巴的眼睛,如许久未见一闪一闪的星空,绽放出从未见到过的笑容,自白天而起的阵痛缓解不少,发疼的心脏也舒适些许。
早上十点左右,接过柔柔在冬令营打来的视频电话,两个小崽子便没停下来过,每隔二十分钟左右,便犹如无形的金箍咒,紧紧束缚住硕大的肚腹,勒得无法喘气,显然不是平日里的小打小闹。
规律、折磨且熟悉的宫缩,有过一次经验的他,知道小兔崽子们差不多要出来了。
前几日的产检医生说胎儿偏大,胎盘老化,过完新年便差不多该出来了,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些窃喜,起码还可以陪柔柔过最后一个新年——即便杜哲要带他回杜呈叙那里,他也可以偷偷跟柔柔提前过的。
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新年。
可是,规律的宫缩来了,意味着两个小崽子要提前出来了。
他沮丧地想着,提前跟柔柔过新年的心愿没有达成。
不过,起码今夜见到杜哲了。
手忙脚乱地包装好新年礼物,藏在衣柜里,杜哲跟柔柔一人一大箱,这些礼物,他悄悄预谋好久了。
送给柔柔的是从五岁到十八岁的衣物及书单,给杜哲准备的礼物是一整箱助眠的香薰精油,杜哲总是做噩梦,这些香薰精油可以用很久,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不过最后一次送礼物,希望他喜欢吧!
……反正不喜欢的话,他也不知道了。
硬邦邦的肚腹缩得越来越紧,小崽子们在里面玩命的翻腾,微醺的杜哲两颊泛起桃色的云朵,如果有时间,涂佐柘一帧一幕都不想放过。
可他要是再不走,提前积攒起来去医院的力气,会在温柔乡里提前消耗殆尽。涂佐柘暗戳戳地想着,真是哲颜祸水阿。
阖眸,猛吸一口空气里杜哲的味道,缓慢挪动,曲腿撑着墙壁站立,朝杜哲望了最后一眼,在黑暗中朝他叹了口气,说道,杜哲,遇见我,你太倒霉了。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拥有幸福了!
捧着下坠的肚腹,蹑手蹑脚地关上房门。
客厅里摆放着提前安装好双倍的儿童木马、婴儿床、尿布台、婴儿车,杜哲买一个,他便装一个,每一块木头、零件都是他亲手制作的,他检查过,稳固程度将柔柔丢进去都没问题。
小崽子们,爹地以后不在身边,希望你们也会感受到爹地的爱。
重的东西拎不动,小袋子里有早已准备好的红牛跟巧克力,还有半袋子的小面包,这回他给自己准备双倍的,委屈什么也不能委屈自己!
连着几套婴儿衣物,放入塑料袋里,挂在手腕上。在桌上留下房子的钥匙,拄着医院配的拐杖出门,在走廊里一跳一跳的影子滑稽,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小崽子们要出来了呀。
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看一眼养了这么久的小崽子们长什么样。
……虽然上次四维的照片里,好像也没什么像他的地方,要不怎么说杜哲的基因强大,人果然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呀。
接下来的首要任务是从房门口走到花园对面的花台,只要成功到达对面的花台,他就可以斥巨资叫出租车。
拐杖不太好使,手心冒出的汗会打滑,在裤缝擦了擦,重新握住。宫缩一来他便低头,停住脚步,咬紧舌尖在原地想象自己是一座有艺术感的雕塑。
不知道是心理恐惧,还是身体机能不如往日,这次比上次疼的速度快很多,还没走到花园门口,敏感的痛觉在寒风下瞬间达到顶峰。
他安慰自己,起码这一次背上没开缝,两个小兔崽子也没被“吓尿”——他坚持当年被吓得破羊水的柔柔,绝对不是他!
路上车辆无几,毕竟大冬天的,大家都喜欢躲在被窝里。
不知道是不是疼出幻觉,远方发着冷光的路灯,让他觉着此刻站着的地方,与多年前的十字路口无异,原来这短暂的一段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最初的原点。
善与恶不是人的本性,孤独才是。
每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路上碰见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离开时也依然是孑然一身。
……瞬间化身为诗人。
涂佐柘痛得笑出声,敬业精神还是要有的,这句话一定得牢牢记着,如果还有机会,他要写在下一本小说里。
唔,不如先发给编辑?
他站了一会儿,单腿撑不住身上的重量,坐在花台上等出租车。
临近新年,大家都回老家过年,路上车辆少的可怜,寒风却来得猛烈。
半个小时里三辆出租车,指示灯显示空车,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招手,一晃而过的车辆里都是有乘客,他又拄着拐杖坐回去。
寒风冻住僵硬的躯体,减轻不少痛觉,来来回回转移注意力,宫缩的疼痛反而不如方才强烈。
小崽子们应该不会出事吧?他摸了摸肚腹,要不像当年一样再走一次到医院,他给自己加油打气,不过几公里而已,走过去吧!还能省钱!
安慰自己不会太痛,只要走得足够快,痛觉神经就不会跟上我!
下定决心,拄着拐杖快速走了没几步,又乖乖地倒退回花台上。右腿太疼,被冻得无法用力,单腿行走歪歪扭扭的步伐,差点脚踝落地摔一跟头,吓出一身冷汗,心有余悸。
……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突如其来的破羊水,真的很丢人。
凌晨四点半,杜哲在花园门口找到涂佐柘。
他坐在马路对面的花台上,抱住肚子缩成一团,全身紧绷,埋着头嘟嘴,看上去很委屈,过后咬一口小面包,慢悠悠地嚼动着。
车灯照出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近,他三两下便将小面包塞进嘴巴,一瘸一拐地跳出去招手拦停。
杜哲喊他,他没听见。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笑眯眯的笑容里含着水光,迫不及待地上车。
此时杜哲酒醉微醒,四周的车穿行而过,跌跌撞撞地穿行到马路对面,载着涂佐柘的车牌号渐行渐远。巨大的恐慌侵袭着他,似被冰水倒灌塞满每一个细胞,他立即给涂佐柘打电话,涂佐柘很快接起来。
“阿佐,你去哪里?”
杜哲的声音在发颤,甚至带着一点鼻音,是不是夜里太冷?涂佐柘想了想,笑道:“一床被子是不是不够,你要小心不要着凉,我……我去医院生宝宝了,也许没那么快,你自己盖好被子哦,你真的跟柔柔一样,很喜欢踢被子。”
涂佐柘估算过,依据上次的时间,这回怕不是要生四天三夜,去个短途旅游回来都可以了。
当然,应该不是这么算的吧,不然多可怕。
“你别”
——嘟嘟嘟。
屏幕显示通话结束,涂佐柘摸了摸脑袋,犹豫了很久,杜哲没有打回来,他也不敢拨打回去。
他望着屏幕失神,笑了笑,贴在脸颊,半晌恋恋不舍地放回裤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