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楼道忽地亮起灯。
门猛地撞在墙上,许濯冲进屋子。卧室的门大开,卫生间的门虚掩,门缝底下溢出一滩水渍。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门撞在墙上。地板上全是水,一只苍白的脚腕卡在浴缸和墙之间,球鞋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许濯差点摔在浴缸面前。他林从水里抱出林星遥放在地上,水哗啦作响。王婉青一路匆匆跟在他后面,她以为自己的儿子疯了,“许濯!大晚上的你到底想——”
她的话音在见到卫生间里的场景后戛然而止。许濯跪在地上捧着林星遥的脸叫他,“林星遥!”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脸色比林星遥的还要苍白。他转头对王婉青说:“叫救护车。”
王婉青拿出手机拨打医院的电话,她怔怔看着许濯跪在那个孩子面前。她好像见过——那天许濯去参加学校的小旅行,那孩子贸然找上门来,为此她还向许濯表达过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活动上的不满。
那天这个叫林星遥的孩子站在他们家门口磕磕巴巴地自我介绍,说要找许濯,一脸紧张不安,拘束地不敢看人,还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知道七中的10班没几个成绩好的学生,与这个孩子短暂的初见里,她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任何闪光点。
是一个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小孩。
许濯开始给林星遥做心肺复苏。他双手扣紧用力按压林星遥的胸口,身上不知是汗还是水,冰冷地黏覆他的全身。林星遥胸腔的骨头瘦而硬,咯得他的手掌麻木发痛。
王婉青感到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开始失控了,她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正在急速脱离她的手心。
她眼睁睁看着许濯抬起那孩子的下颚深吸气,俯身与他贴紧嘴唇做人工呼吸,包住溺水者的嘴唇用力吹气,每次起身观察呼吸和意识。
呼吸啊,林星遥。
许濯的模样吓坏了王婉青。她下意识上前想拦住许濯,“行了!你歇会儿,我来——”
“别碰他。”
她的手被大力打开,她惊呆了。许濯的目光冷得像把寒刀,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仿佛烧着阴冷的火焰,让王婉青感到极度陌生。
许濯再次捧起林星遥的下巴含住他的唇,深深吹气,起身吸气,再吹气,再吸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快把林星遥的下颚捏青了,他只是不断重复急救的步骤,两人浑身湿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绝望的种子在许濯心里疯狂生根发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如果林星遥救不回来,那个人一定会死,他的女儿也——
林星遥突然猛烈呛咳起来。许濯猝不及防被他撞到额头,伸手把人抱住,“遥遥?”
林星遥猛然从无边黑暗中被强行拽出,强烈的耳鸣震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他的胃痉挛扭曲成一团,紧接着他呕出水,身体无法控制地摔在地上,许濯用力握住他发抖的手腕想把人抱进怀里,林星遥痛苦大喊:“痛!”
王婉青提高嗓门:“他骨折了!”
许濯马上松开手,捧住林星遥湿透的脸,“别乱动!没事了......没事了。”
林星遥痛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头疼欲裂几乎要晕过去,可许濯一直叫他的名字,按着他的脸不让他睡,他的骨头都被按痛了,张口咬许濯的手指,他咬得很用力,嘴里尝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后来有一群人把他抬上担架,林星遥都要疼哭了,可有一个人始终很近地在他身边,那熟悉的冷淡气息萦绕着他的知觉。他的手好像被谁攥住,像一个支点支住了他摇摇散散的精神。意识海沉浮起落,林星遥的后脑产生撞击后的后遗症症状,他头晕看不清东西,烦躁想把面前的一群人推开,可他的手被人抓得太紧,他动弹不得。
“许濯......”
“许濯!”
王婉青脸色铁青,怒吼出声。
她从没这么失态过。好在许濯终于停在了救护车面前。
王婉青强作冷静走到救护车旁边,救护车上的人她认识,她挤出一个笑,拜托对方把小孩安全送去医院,说自己随后就来。
救护车很快走了,母子俩站在黑黢黢的居民楼下。王婉青盯着许濯,好像前几分钟的那个男孩是她的一个可笑的幻觉。
王婉青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开口:“那个孩子为什么在你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
许濯答:“我不知道。”
“那你大半夜疯了似的往这里跑?!”
许濯好像已经完全恢复如常。他的目光穿过王婉青,注视着那个漆黑的楼道出口。“......我很抱歉吓到您。”
“回答我的问题!那孩子为什么会被溺在浴缸里?许濯,我真不敢相信今晚自己看到的......”
一个人影出现在楼道的出口。许濯盯着那个人,那人的脸被微弱的夜色照亮。
是夏文。
此时夏文就站在王婉青身后五米外的距离,他看向许濯,两人沉默对视,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静谧。
夏文对他礼貌地微一颔首,仿佛露出一个笑容。他悄无声息如幽灵一般离开,融进了黑夜。
许濯垂眸收回视线。他的母亲难得情绪激动,没有察觉周围。
王婉青捉住许濯的手:“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回去,不准去医院,也不准再来这里!回去我们好好谈谈,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妈妈讲,但你要是再做出这么奇怪的事......”
许濯配合地随王婉青拖着自己往外走。他重归平静。
没有再看那楼梯间一眼。
*
“云星......”
“小星......小星!”
谁还在叫他“云星”?连外婆都早就不这么叫他了。除了外婆,还有谁会知道自己曾经的名字......
林星遥从半昏半睡中醒来,看见母亲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女人忙唤他:“小星?”
林星遥怔怔看着那个人,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妈。”
女人仍是他记忆里的那副模样,瘦弱苍白,眉间有畏缩,颓败的气质掩盖了五官的美丽。
林星遥一时忘了一切,急急捉住女人的手:“你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女人却反而抱住他,孱弱的手臂力道极大,勒得林星遥发痛。
“小星,你太不会保护自己了。”母亲低声在他耳边说,“这样叫妈妈怎么放心?”
“妈,好疼——”
力道如被抽去一般消失。林星遥睁开了眼睛。
他的病床前有医生和护士,以及民警,没有他的妈妈。
林星遥才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民警见他醒来,确认他的意识:“林星遥,身体还好吗?”
骨骼被紧抱压迫的痛感如真实一般鲜明,林星遥下意识握住自己手臂,低头查看是否发红。
民警喊他的名字,林星遥这才发觉自己有些魔怔了。他勉强冷静下来,对民警说:“我还好。”
护士确认过林星遥的身体状况,为他骨折的肩膀做好绷带外固定。民警与医生沟通过后,拉过凳子坐在林星遥床边。
“星遥,很抱歉在你刚醒的时候来打扰你。你很幸运,目前只有轻微的脑震荡现象,医生说你很快就能痊愈。”
林星遥问:“外婆呢?”
民警答:“我们刚才去看过老人家,她正在吃饭。等谈话结束后你就可以去看你的外婆。”
林星遥点头。
“你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肩骨骨折,咽喉处有勒痕,后脑遭受撞击,并因溺水窒息休克。”民警问,“林星遥,你认识凶手吗?”
“夏文。”
“夏文和你是什么关系?”
林星遥平静道:“我的父亲杀了他的妻子。”
民警沉默片刻,“冒昧问一句,你的父亲......”
“他以前因为诈骗坐牢,后来抢劫杀人,被判无期徒刑。”
民警点点头,问:“夏文还有个女儿叫夏若美,你们认识吗?”
林星遥的头还有些晕。他按住额头,“认识,但不熟。她......”
林星遥忽然想起那天自己从许濯家出来,夏若美主动叫住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所以她可以叫出自己曾经的名字。
林星遥感到荒谬和不可思议,她的接近从一开始就不单纯。
那么在白兰湖山庄的那天夜里,她为什么要深夜追来硬把自己拖下山?
如果许濯想害他,那夏若美就是想救他。可夏若美有什么理由救他?
“认识许濯吗?”
林星遥心脏震跳,回过神来。
“......认识。”
“你最后被发现的地点是许濯的家,同样位于中心医院附属小区。”民警说,“房产证上是许濯的名字,由许濯的爷爷生前赠与许濯。发现你的人正是许濯和他的母亲王婉青。”
“许濯救了你。”民警的声音时大时小,飘进林星遥混沌的脑子里,“他赶来得非常及时,急救措施也做得很好。但其中有一个疑点......”
“他来得太及时了,在凶手下手后的几分钟内就赶到了现场。事发是在深夜,许濯突然从家中赶去五分钟路程以外的另一栋楼,他的母亲也无法解释原因。”
林星遥怔怔听着。民警说,“据我们了解,许濯家与夏文常年是门对门的邻居,两家人的关系还不错。夏文曾在中心医院工作,与许濯的父母是前同事。星遥,你对许濯和夏文的关系是否有所了解?”
林星遥低声答:“我不了解。”
民警停顿片刻,换了个问题:“我们检查过现场,请你如实回答我。近三天里,你是否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林星遥握紧手指。
“......是。”
“是谁这么做?”
林星遥没有直接回答。他问:“夏文呢?”
“我们还在查找他的踪迹,在找到他之前,我们会全力保障你的安全。”
夏文跑了。
意识到这一点,林星遥忽然感到巨大的危机笼罩而来。他努力思考着一切蛛丝马迹,“夏若美呢?”
“我们也在全力寻找......”
林星遥脸色苍白,“许濯也不见了?”
“我们联系了许濯的父母,得知许濯从昨天起就一直没有与他们联系。”
民警观察着林星遥的表情,答:“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在这之前,请你务必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系,不要独自行动。”
林星遥不再说话。民警见他回避问题,正好接了公务电话,匆匆离开病房,留下同事在这里陪林星遥。林星遥静了一会儿,慢慢挪下床,上楼去看他的外婆。
他找到外婆的病房的时候,护工刚收拾好保温桶准备离开。
护工?林星遥疑惑。李茹仙醒着,她见了林星遥,怒道:“遥遥!”
林星遥吓一跳,忙到病床前老实坐下。“哪来的护工?”
“你姨妈请的。”老人瞪着他,气得精神都好了不少,“这几天跑哪去了?学校不上,电话不接!手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
林星遥被骂得一句不敢吭,勉强扯谎,“摔了一跤。”
“问你跑哪去了!”
“不想上学。”林星遥低着头,“去网吧了。”
李茹仙那模样简直气得不行,林星遥偷偷看一眼病房门,跟上来的民警没进来,就在外面等着。看来警察还没把事情告诉外婆,林星遥松了口气。
“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林星遥小心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好好念书?”李茹仙多说几句话就累,这会儿半躺在病床上问林星遥,“怎么摔成这样了?在哪摔的?”
林星遥不说话坐在床边,脑袋埋进老人手臂里。李茹仙无奈,枯瘦的手抬起,拢住小孩的脑袋。
熟悉的淡淡馨香让林星遥渐渐平静下来。他竭力掩去这几日的恐怖阴影,看到外婆暂时安好后,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外婆都一定不能有事。
夏文想报复他们全家。警察已经锁定他为嫌疑人,林星遥不知道他会选择逃跑还是会采取更加疯狂的举动。
许濯和夏若美也不见了。
林星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除了外婆打过来的电话记录,没有任何新消息。
平静的表象下,林星遥惴惴不安,紧紧抓着老人瘦削的手。
他感到有什么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