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多雨,临近傍晚,细雨淅淅沥沥。十字街的建筑由南到北,一派维多利亚哥特式风格,此时雾蒙蒙的,更显古朴典雅。
风很大,街上没人撑伞,广场上的鸽子窝在铜像雕塑下,微微扑棱翅膀。江舒亦绕过雕塑,不急不缓地往街尾的书店走。
前面那俩大概也是在C大留学的中国人,边抱怨天气,边笑着聊天。
高瘦帽衫男幸灾乐祸道:“这几天学院举办的国际物理论坛闹得挺厉害,Samuel你认识吗?我隔壁班一个澳大利亚人,出了名的歧视亚裔,这回碰到硬茬了。”
“他都快臭名昭著了,谁不知道啊,”同伴好奇地问,“发生了啥?”
帽衫男:“昨晚参加论坛的各国学生一起聚会,教授们不在场,Samuel阴阳怪气挑衅了一通,日韩那几个大学的人不想惹事,装没听见。A大的靳原从外面接电话回来,刚好经过他身边,把他脑袋摁蛋糕里了。”
同伴就笑,“草,终于有人做了我没胆做的事。”
“他们还动了手,Samuel我记得好像练过跆拳道吧,看着虎背熊腰的不好惹,竟然没两下就被靳原揍趴在地了。”帽衫男笑出声,“可惜我有事没去,不然还能现场观摩观摩。”
……
Samuel学生会的,江舒亦跟他起过冲突,往前方看了眼。
帽衫男越说越起劲,“这还没完,上午的物理联赛,时间刚过半,靳原就交卷了,走之前用看垃圾的眼神挑衅Samuel,简直双杀哈哈哈……”
“我就坐Samuel后面,演算时一抬头,刚好看见他们的眼神交锋,代入感太强,现在想想还是很爽,”帽衫男边笑边嘀咕,“不过这次好难,全是证明题,鬼知道靳原为什么写那么快。听说他才大三,跟着研究生和博士出来的……”
雨大了点,两人加快步伐,拐进一家复古咖啡厅。江舒亦收回视线,走到街尾书店才停下。
书店色调复古,多用墨绿棕黄,门廊的雕花装饰优雅贵气。橱窗前立着块牌子,上面写着招募维持Hogan签售会现场秩序的志愿者,英文笔迹很随意,日期在上个月。
Hogan,近年来世界文坛声名鹊起的中英混血作家,得过好几次国际大奖,六十岁前默默无闻,属于大器晚成的典范。
今天是他新作《All my life》在伦敦的签售会,距开始还有半小时,书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志愿者们穿着书店提供的制服,穿梭在各处。
江舒亦走了另一道门,有个雀斑男孩迎上来,笑着跟他打招呼。他脱下风衣挂墙上,问Hogan到了没。
“He's upstairs。”小雀斑眉眼弯弯。
江舒亦淡声道谢。他脸上沾了湿气,透出冷冽的白,眼角微微下垂,显得安静疏离,满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距离感。
小雀斑心跳得有点快,从背后拿出个东西,话说得磕绊,毫无逻辑,“Aysen,我在学中文,这个是……送……送你的礼物。”
一支黑玫瑰,花瓣层层叠叠,流溢出黑金丝绒的质感,绿色嫩梢色泽清淡。
暧昧又不失分寸的示好。
江舒亦拒绝得很委婉,将玫瑰系在橱窗边的复古吊灯上,细致地调整位置,像在摆弄艺术品,随后对着摇曳的光影夸道,“很漂亮。”
小雀斑难掩失落,呆呆地看着他。
不远处的金发女店员等江舒亦上了楼,凑过来安慰小雀斑。翻译成中文就是——你别难过啦,你乖巧可爱屁股又翘,错不在你,是老板他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江舒亦穿过橡木走廊,停在拐角的小房间外,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屋内的天花板挑得很高,做的玻璃屋顶,雨水滴滴答答,发出清脆的声响。橡木书架鳞次栉比地摆放着,藤椅放置在中间,上面坐着个两鬓染霜的老人,正阅读一张旧报纸。
江舒亦熟稔地喊Hogan,说好久不见。
他初中毕业就跟爸妈来了英国,Hogan那时寂寂无名,住在他家隔壁,一来二去便认识了。
Hogan被退过无数稿,有个退稿小习惯——躺在地板上打滚,一连串地骂脏话,骂累了,就颓丧地请江舒亦吃披萨。
但每次都是江舒亦买单,一买买了五六年。
Hogan也笑,皱纹堆一起看着很慈祥。他收起报纸,在书桌旁给江舒亦清了个位置,用流畅但有点生硬的中文讲,“Aysen,这次签售会你也不参加吗?”
为了覆盖更多读者,这批书籍有小部分印刷的是中英双语,书脊除了作者名,还有译者Aysen。
Hogan在英国文坛掀起浪花的时候江舒亦读大三,有天江舒亦去他家,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牛肉披萨,才知道他获得了个很有分量的文学奖。
随着Hogan的影响力渐渐变大,各国开始翻译他的作品。江舒亦来英国后,虽然中英两国待的时间二八开,但受家庭熏陶,古典名著看了不少,也一直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研究,加上读的文学专业,便承担了他作品的中文翻译工作。
翻译了好几本,在国内的签售会都没出场,更何况这次。
他们聊天习惯中英夹杂,Hogan用中文,他便也用中文答,“不参加了,时间来不及。”
英国研究生大多一年制,江舒亦在C大读比较文学,属于研究型,两年,现在研一。
英国C大和国内A大联系紧密,每年都会互派学生交流学习。他提交了申请,去A大文学院交换一学期,为之后的博士申请做准备。
正好有A大的学生来参加国际物理论坛和国际化学论坛,闭幕式下午刚结束。学院图方便,让交换生跟他们一起回去,今晚八点半的飞机。
江舒亦想着Hogan的签售会,就抽空来书店见他一面。
江舒亦拾起书架底部中英双语的《All my life》,拿笔“刷刷”签了一小沓。
Hogan问他为什么突然想回国,江舒亦随口应,说毕业论文想做中英文学比较,A大有个教授在这方面深耕了许多年……
Hogan听完,扭头观察他表情,有一会儿没说话,忽地问,“你还好吗?”
笔尖顿住,又行云流水地继续,“和以前一样,挺好的。”
江舒亦把那沓书搁在桌边,转移话题和Hogan聊了会儿。
讨论完小说具有争议性的结尾以及下一部的进度,他看看时间,签售会该开始了,便起身离开。
江舒亦沿着做旧的手扶橡木楼梯下到二楼,外面风很大,传统风格的框格窗半开着,窗帘鼓荡,猎猎作响。
他走去关窗,发现雨停了,天空出现大片云彩,日光倾洒下来,碎金般地覆在书店门口排着长队的人群上。
太久没睡好觉,又淋了雨,莫名有些烦躁,他走到室外长廊,倚着墙,扯开衬衫扣子,点燃一支烟。
混合烟温和,辛辣不足,余味纯净,是用来舒缓心情的最佳选择。
离签售会开始时间越近,队伍越长,目测最少三四个小时才能结束。江舒亦漫不经心地扫视街道,在有条不紊的人群中看到个异类。
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穿得很随意,站得也很随意,在队伍后端等了会,便去跟小雀斑搭讪,不像参加签售会的样子。
果然,那男人搭讪完,退出人群,从后门拐去了隔壁的商场。
江舒亦吹了会儿风,回完导师邮件,一抬眼,看见那男人从商店出来,身上穿着制服,和店里提供给志愿者的一模一样。
他慢半拍地想起,店里的制服好像就是从隔壁商店买的。
江舒亦看着那男人躲开小雀斑,混进众多志愿者里,步伐匆匆进了书店。
那一瞬间,江舒亦心里拉响了警报。前段时间十字街一家奢侈品店发生了恐怖袭击,两个底层流浪汉做的,换了得体的西装,进店后持枪扫射,伤亡数十人。
书店占地面积大,店员和志愿者都在楼下,英国室内场所全面禁烟,他在连接书店二楼和后方建筑的露天长廊吸烟区,离哪都远,喊也没人能听见。
男人已经进来了,却毫无动静,不是无差别攻击的话,目标大概是Hogan。江舒亦大步往三楼跑,恰好到了时间,读者蜂拥而入,门口到三楼是楼梯,比江舒亦走长廊快。
江舒亦赶到拐角的小房间,正要制止读者靠近,靳原推开了门,手里拿着本中英双语的《All my life》。
封面折了起来,扉页有签名,“Hogan”“Aysen”一上一下。
江舒亦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要签名。
竟然有人为了个签名这么大费周章。
脑残粉。
江舒亦往后退,让出位置给读者,转身回二楼。走着走着,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他回头,和靳原撞上视线。
这片区域未放置书籍,少有人经过,走廊设计得很逼仄,一面是缀满了鹅毛笔的墙,一面是雕花橱窗,还有悬在房顶极具年代感的铜制吊灯。
靳原寸头,眉眼轮廓很深,鼻梁挺直,下巴豁了道口子,连凶带燥。他肩宽腿长,身上制服是商店最普通的款式,上衣、腰带、黑裤、短靴,被穿出了特警作战服的气势。
正朝江舒亦逼近,狭窄过道将他衬得更高大,身上散发出蓬勃的荷尔蒙气息,充满了向外扩张的压迫感。
他走到江舒亦面前,摆出志愿者维持秩序的姿态,叫他把烟掐了。
江舒亦后知后觉自己情急之下忘了扔烟。
但这人不按序排队,买制服充当志愿者,还真进入了角色,太过离谱。
吊灯开着,泛着淡淡的昏黄,江舒亦立在光里,衬衫扣子解了几颗,领口有些松,露出半截白净的锁骨。手指骨节明晰,夹着烟,指尖松松搭着窗沿。
靳原重复了一遍,压着声,“No smoking here。”
刚才江舒亦下楼时,他也准备走,旁边有个穿格子大衣的老奶奶指着江舒亦让他管管,说烟雾报警器怎么没反应,这里禁止抽烟,要抽只能去露天吸烟区。
见江舒亦无动于衷,靳原想去拿他的烟,江舒亦撇开手腕,看向靳原的眼神略显不耐。
靳原再次尝试,走廊空间冗长狭窄,江舒亦躲无可躲。墙上的鹅毛笔相互碰撞,晃个不停,晃动的鹅毛挠得颈部发痒,江舒亦屈膝撞靳原,顺势撑开他的身体。
烟恰好烧到底,江舒亦抬手,用烟头撩靳原上衣胸口处不显眼的日期标签,表情冷气,像警告又像提醒,“Mind your own business。”
-----------------------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
*中二杰克苏预警。
感谢Ray的西蓝花投喂的彩虹糖、该跑就得跑投喂的鱼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