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渐起,天已黑了,火盆里烤着火,屋内幽幽的有些许光亮,程武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的一侧,黝黑的脸被火光映得赤红。
离开旧官邸之前,莫尹向众人发出了邀请,“若想让蛮子有来无回的,今夜请至程家议事。”
全场静默无声。
莫尹给程武使了个眼色,程武抹了把泪,连忙起身跟上。
他们走出官邸,身后静悄悄的,程武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目光都聚集在他和莫尹身后,可无人有起身的意思。
谁不恨蛮子?谁不想让蛮子死绝?可那些蛮子几乎个个身长八尺,魁梧凶悍,骑着马手持弯刀闯入城内,来去如风,如同修罗降世一般,前些年城中也有几十官兵,蛮子来袭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根本就不是对手。如今这座城只剩下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要让那些蛮子有来无回,谈何容易?
程武咬了咬牙,“就算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也跟那群蛮子拼了!”
莫尹手插在袖筒里,双腿盘坐在床上,肩膀一高一低地塌着,浑身都松着劲道,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
回到程家之后,他们已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半分动静也无,程武越等越灰心,越等越心焦,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城外,去找那些蛮子报仇,拼了一条命算了,也好过苟且偷生日日夜夜觉着自己对不起老娘。
“睡吧。”
程武隐忍地向寂静的窗外看了一眼,“也不怪他们,他们还有念想,想活不是罪过。”
一直一言不发的莫尹终于道:“再等等。”
“等什么?不会有人来了!”
莫尹道:“别那么急躁,你也不是一时一刻就想着豁出命去报仇的,总要给他们时间。”他抬起眼,看向漆黑的窗户,“再等等。”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口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程武登时就站起了身。
其实莫尹比程武更早察觉,来人脚步极轻,落地几乎没有声,在靠近程家时才特意将脚步压实了,只不过他仍是坐得很稳当。
门“扣扣”一敲,没锁实的门被推开,厚厚的帘子掀起,一张瘦长脸嘻嘻笑着探进来,“武哥,我来了。”
程武道:“怎么是你?”
张志跺着脚进来,答非所问道:“外头又下雪了。”
程武提高了声音,“怎么是你?”
“怎么,武哥你嫌弃我?”张志仍是笑嘻嘻的,缩着身子来程武这边烤火,对莫尹也笑了笑。
“你瘦猴似的,”程武过去拉他的胳膊,“别添乱,回去歇着吧。”
“那怎么了?也没说瘦猴就不能杀蛮子啊,”张志对着莫尹道,“您说是不是?莫先生。”
“莫先生?”程武念叨了一声,觉得这称呼倒挺合适,但还是拉着张志的胳膊不放,“甭废话,你回去!”
“我不回去。”
张志拽了拽胳膊,瞪着绿豆眼道:“武哥,我十三岁就没了家,全是蛮子造的孽,你瞧我成日里高高兴兴的,就以为我心里不惦记事儿?我知道我没两把力气,你是别着脑袋上的,可我张志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
俩人一拉一拽,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程武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张志抬起手搭在程武的胳膊上,“武哥,咱们兄弟俩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死的时候,拉上两个蛮子垫背,黄泉路上我都是笑着的!”
“张志——”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莫尹在一旁懒散地看着两人在那发誓同生共死,插了句嘴,“谁说你们要死了?”
程武和张志双眼红通通地看他,“莫先生,我知道您天生神力,可双拳难敌四手,您要是真这么厉害,也不会被蛮子劫了。”
“说得不错!”
外头响起一记爽朗声音,帘子掀开,卷进几片雪花,两个高大汉子进来,面容坚毅,双眼之中散发着光芒,“双拳难敌四手,那加上我们父子俩呢?”
“李叔,李二哥——”
程武和张志分开,欢欣地搭上父子俩人的胳膊。
“还有我们呢!”
外头又响起呼唤。
莫尹不动声色,耳边脚步不断,有急有缓,有重有轻,有来了往回走的,往回走了又再来的……步声重叠,连绵不绝。
很快,程家屋里都快站不下了,院子里也聚齐了人群,程武连声招呼,激动得直哭,众人也是忍不住眼泛热泪,与宴上的泪不同,这时他们落的泪是决绝又喜悦的,悲悲戚戚的有什么用?就跟那些蛮子拼了!
人一多,屋子里便闷得慌,莫尹咳了两声,从一旁拎起个没点的火把在火盆里点了,众人让开道路,莫尹举着火把走出,来到院内,院里院外集结了上百号人,瞳心中火苗摇曳。
“多谢诸位对莫某人的信任……”
他忽而顿住,视线向外望去,众人也跟着他将目光齐齐转向外头。
老族长步履缓慢,身侧一位儿子搀扶着,后头还有几位女眷,一女子眼肿如桃,看着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席上痛哭的小女儿,围着她的是几位安慰照拂她的嫂嫂。
老族长站定,推开儿子的手,“老身无力,只是还未老眼昏花,我知先生您绝非凡人,”老族长对莫尹深深作了个揖,“请先生指点,我拼了一条老命也要为我儿雪恨。”
两个儿子一字站开,抱拳作揖,“请先生指点,我等甘愿牺牲性命,为我兄弟雪恨。”
“请先生指点,”女子上前,眼中含泪地捂着心口,声色凄厉,“晨娘愿死,为我兄长报仇雪恨!”
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莫尹心头微微一动,他只是想借这座小城作为跳板,全家被蛮子杀害的事是他编的,对程武那杀母之仇的愤恨也是淡淡,自然人天性如此,情绪自主,不会轻易波动,难道是非自然人的身体影响了他?胸膛里莫名“咚咚”作响,在这冰寒彻骨的夜晚里感到一丝奇异的烫。
清冷眼眸扫过众人,肺腑中轻轻溢出一声咳,莫尹将火把递给身边的程武,抬起双手向着众人方向弯下腰,深深作揖。
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落下,还有程武手中的火把,在雪夜中摇曳着不熄的光亮。
*
年节过后,仍是天寒地冻,原本是各家各户在家中休养的好时节,城内却是异常亢奋,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各项事宜。
那天夜里愿意参与守城的已有不少,到了翌日,又有许多人来了程家,细细算来,全城竟无一家置身事外。
边境这般苦寒之地,能守在这里过日子的都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先前不抵抗,是觉着不抵抗比奋力抵抗要来得伤亡小一些,蛮子们头一回来抢的时候,他们也反抗了,那还是老族长年轻的时候,结果却是伤亡惨重,之后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莫尹从老族长那得了名册,将全城愿意参与守城的人都一一见过,身体素质强一些的,无论男女,悉数留下受训,身体素质差一些的,则另外安排其他事宜,如此分工明确,城中仅有的铁匠铺也正日夜不停地按照莫尹绘出的图纸制作特殊的武器工具,全城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外头寒风刺骨,数十大汉却是赤膊上阵,前排张志挥旗,在莫尹的指点下调整变幻阵型,这阵型极为简易,是莫尹根据自然人的历史记载中古文明的步兵阵法改良而来,十分适合这些没有接受过系统军事训练的普通百姓。
如此日夜不休,全城备战,时间渐渐便来到了开春时节。
万事齐全,全城上下斗志昂扬,只程武有些担心,“不知那些蛮子什么时候来,只怕到时我们措手不及,仓促迎战,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全白费了。”
“放心,”天气暖和了,莫尹仍是成日披着大氅,看上去还是病恹恹的,“他们行动之前,我必会知晓。”
不知为何,全城的人都很信任莫尹,也不知莫尹身上是哪一种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拜服、听从他的指挥,程武点了点头,“好,那就等着杀敌!”
张志也很担忧这一点,蛮子骑马,且都是快马,来去如风,打得人毫无准备,离开时却又追赶不上,他私下找到莫尹,道:“莫先生,不如让我在城外打探,我脚程很快,人也机灵,若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立刻回禀。”
“你是阵型指挥,不可妄动,”莫尹道,“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吧,我自有办法。”
于是张志也不提了。
等到二月底时,莫尹搬去了城楼住。
这里以前是守城人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守城人死了,也再没守城人,便一直荒废着,里头灰尘遍布,程武打扫了好一会儿,敞着门道:“你别进去,你进去非得将肺咳出来不可。”
莫尹从善如流地靠在城墙外等。
程武出来,眉头紧皱,“你的办法就是在这儿守着?可若是你听到那些蛮子的动静,恐怕什么都晚了。”
“不会,他们刚出发,我就会知道。”
程武还是满脸不放心。
莫尹点了下自己的耳朵,微笑道:“我有顺风耳。”
程武:“……”
便是连一直很相信他的程武都有些不敢信了。
莫尹看他眼神怀疑,笑了笑,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到耳畔,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道:“张志正在偷喝你藏在床板下的一坛酒,快回去瞧瞧吧。”
“啊?”
程武道:“你怎么知道?”
“顺风耳。”
“……”
程武被莫尹撵着,上了马往回赶,等到赶到家时,张志果真在,神情很无辜的样子,“武哥,你不是陪着莫先生去城楼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程武不理他,掀了床板去察看他藏在下头的那坛好酒,表面瞧不出什么,他回头,虎着脸道:“张志,你是不是偷喝我酒了?”
张志镇定道:“没有啊,武哥,我早不偷了。”
程武不跟他废话,二话不说就过来掰他的嘴,张志哇哇乱叫,“武哥武哥,我错了——不就一碗酒嘛——我下次不偷了——”
程武放开他,眼睛瞪得浑圆。
张志揉着被他扯谈的嘴角,嘀咕道:“武哥,你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偷喝你一碗酒,把我这嘴都要掰碎了。”
程武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对张志道:“张志。”
“怎么?”
“我好像真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你说莫先生?那的确是了不得,他教的那个阵法,看着简单,昨日让我们分成两拨人小小地试验了一番,还真是威力大得很,若是我们手上都有趁手的武器,那些蛮子,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就杀一双!”
张志嬉笑了一下,又道:“你说莫先生他真是跑商的吗?”
程武看了他一眼,神情肃然道:“不管他是什么人,那都是帮我们守城的人。”
莫尹就这么睡在了城楼下,他觉浅,闭着眼耳朵也仍在留心。
当那一丝精神力集中在听觉上时,远处的风、动物的呼吸、沙石的滚动全都仿若在他的脑海中进行,他对它们如造物主一般掌控,代价是身体的其余部位格外虚弱疲惫。
程武来给他送水,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显得眉毛愈黑,整个人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不禁道:“你没事吧?”
莫尹取水洗了下脸,水珠从他的眉毛落下,滑过高挺的鼻梁,从他淡色的唇上滑落,他淡淡道:“没事。”
程武还要再说,莫尹忽地抬了下手,他屏息凝神了片刻,转过脸面对程武,眼中寒芒四射,“来了。”
*
沙漠中,快马疾驰,伏在马上的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好手,他们呼朋引伴,嬉笑哼唱,将去执行今年春天的又一场“丰收”,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一路都在说笑,轻松得仿若去郊游,互相讨论着等会儿抢什么、抢多少、杀多少、留多少。
庸城是他们的屠宰场,那里有被圈养的温顺“牛羊”,不用他们花心思去想,缺什么,去抢就是了。
缺粮,那就抢粮,缺钱,那就抢钱,缺女人,那就抢女人。
他们是这个屠宰场的刽子手,一切全凭他们的心情。
习惯了杀戮的马儿也仿佛灵性地通晓主人的意思,在接近城门时,马蹄兴奋地高高扬起,重重落地,长长的嘶鸣声却是刹那间惊恐地滑过马背上人的耳朵,马蹄弯折,马背上的人也顿时从马背上摔倒下去,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不知从何处来的暗箭嗖嗖落下,须臾之间,便有几人惨叫着捂着胸、腿倒地。
此次劫城的首领反应过来,用族内语言大声道:“小心,有埋伏——”
一些躲过陷阱的马也慌张失措地乱鸣乱跑,被马背上的人勒缰控制住,众人纷纷抽刀,大喊道:“城楼有弓箭手,俯身,冲进城门!倒地的趴下,躲在受伤的马下,等我们打进去再跟随——”
城楼上,程武头脸发烫,看着黑夜中蛮子们已重新调整了阵型继续进发,急迫地对莫尹道:“莫尹!”
莫尹道:“去。”
马儿们在主人的吆喝鼓励下又重新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冲向城门,蛮子们熟练地用钩索拉开年久的城门,沉重的“吱呀”声传来,黑夜中却是迎面投来了团团火苗——是酒瓶,熊熊燃烧的酒瓶——落地散开,一道火红的屏障!
马儿们立即受了惊,马背上的人再控制不住接连受惊的马,纷纷弃马从马上滚下,他们吱哇乱叫,嘴里说着庸城人听不懂的外族语言,抽起马背上的弯刀便暴怒地跨过火焰而来,身高八尺魁梧无比的外族人带着被多年不曾受到的反抗的愤怒发泄般朝城中人扑来,即便不骑马,他们也能将城中这些不知好歹的庸城人杀光!
“左军——变阵——”
高处的张志挥舞着令旗撕心裂肺地吼。
程武早已红了眼,持着长枪大声应道:“杀——”
蛮子们没想到城中人竟然还敢正面反抗,顿时怒火更甚,嚎叫着扑了上去。
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今夜面对的不是一群“牛羊”,而是吃人的猛兽!
面前也不过百来人,换了过去,他们几十人足可应付,这次却是怎么打不进去,仿佛敌人无穷无尽,到处皆是。
莫尹一直在城楼督战,这时终于解了大氅,对城楼上的张志比了个手势,张志微一点头,在心中记着数,数到十时大喝道:“两军——开——”
旗帜挥舞,蛮子们已慌乱不已,受了不少伤,也大概知道城楼上正在指挥,正扬手叽里咕噜地指着张志时,围攻他们的人却是突然散开,而他们下意识地居然不是进城,而是退了一步。
强而有力的马蹄声哒哒冲来,蛮子们后退着,甚至退到了渐渐熄灭的火焰屏障之后,他们慌乱地拍打着身上零星的火苗,却见赤红燃烧的屏障中冲出一匹嘶鸣的漆黑战马,马上之人面白如玉,一身薄衣青衫,手中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
“将军、将军——”
传令兵突冲进帐,跪地道:“庸城方向有动静了!”
正在饮水的人甩下水囊,抬手擦了下脸,一对剑眉下,星目如炬,不怒自威,“即刻点兵。”
“是!”
传令兵奔袭而出,立即传令点兵。
大手掀开帐帘,贺煊未戴盔甲,只腰间佩了把刀,士兵牵来他的马,他拉了下马缰,翻身上马,这时另一传令兵又疾跑而来,在贺煊马下单膝叩首,抬脸极为兴奋道:“将军,大捷!”
“大捷?”
贺煊紧拧了两道浓眉,“何来大捷?”
“是庸城!”士兵继续激动道,“庸城的百姓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