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枪响的时候云集就感觉到了。
毕竟生命在一瞬间大量流逝的那种感觉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
他当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确认云舒安全了。
第二个念头居然是很轻松。
当然他并不是想死。
他只是觉得可以休息一下。
暂时不用拼命让自己忙起来来避免纠结自己重生了活过来了, 到底是要追寻什么。
那种空泛的盲目感,在那一瞬间降到了最低。
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他想起来很多小时候的事。
云世初总是跟他说“人活着要有一个目标”。
云集也一直是有目标的。
他的目标曾经只是单纯地要做到最好。
而且这件事对他来说一直也好像不算太难。
他仿佛很轻松就可以拿到各种各样的第一名。
就像于隋卿说的那样。
他好像生来就什么都有。
但其实细究起来, 这么说也稍微有点不公平。
于隋卿只是连着两个星期对着镜子练习表情, 都能觉得自己很辛苦。
而他云集呢?
为了在两个月后的应酬上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初中生云集可以从最基础的发音学起,直到嘴皮子磨出血。
为了考上云世初给他挑选的最好的大学的最理想的专业,高中生云集要一边接受名利场的拷打, 一边彻夜挑灯。
哪怕是为了简简单单写一手好字, 云集从小到大也可以说练黑了一汪清池。
这都是最小最小的事了。
很多事情都只是表面上容易。
但是为了不让努力感觉起来那么痛苦, 他一直麻痹自己一切原本就都很容易。
优秀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不仅云世初这么对他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多少是有错。
而且在丛烈这件事上,他也犯了这个错。
上辈子, 也有可能已经是上上辈子了, 不管付出到了什么地步,云集都还能跟自己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在“放弃”这件人人都会的事上,云集好像缺席了最重要的几课。
然后重生之后他其实明白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比如努力的结果并不一定是好的。
但他仍旧有很多不能领悟。
最简单的比如说,怎么化解死亡这件事的冲击。
以死亡作为爱一个人、追求一个人的结局,无疑是大失败。
云集只是找到了失败的源头,但他不知道怎么开解自己。
因为每一次付出巨大的努力之后, 他总是无比幸运又无比不幸地能够得到成功。
唯有这一次例外。
躺在那一片虚无里,他反思了自己。
追求丛烈失败了这件事本身不足以对他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但死亡却可以。
云集喜欢看小说,除了经典的,他偶尔也看流行的。
小说里面的主角在重获新生之后往往是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 带着一身的挂所向披靡。
他好像也能做到一部分。
不依赖云家和丛烈,他也能做得很好,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会越做越好。
但是小说里面怎么不写主角的心路历程呢?
云集不知道小说里的主角是怎么开解自己的。
但他的心就好像是在碎了之后重新拼起来的,看上去完好无缺,但是又有一些很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裂痕。
快乐和成就感灌进来,短时间里看起来是充实满足的。
但难以察觉的,那些好的坏的情绪都会无差别地悄无声息地漏出去,只留下完美那个看似完好的空壳。
故事就是故事。
哪有故事会向读者讲述这么痛苦的事?
故事出售的是快乐。
家人有云舒,朋友有傅江有傅晴,但越是这样云集越痛苦。
因为他被三缄其口,面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意全都无从倾诉。
云集不止一次地去过精神卫生科。
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向一位笃信科学的医生描述自己重生的过程。
而且他并没有显著到病理水平的厌食症状,也不失眠,甚至除了没有任何危及生命的健康问题。
他只是稍微地有点缺乏生活的动力。
用嘴说出来,就是无病呻吟。
而单纯地用工作来盲目地填补这些空缺,实在是太累了。
久而久之,连成功所获得的成就感都变得越来越黯淡。
他就总会需要更多的工作。
恶性循环。
因为他其实没有目标了。
他没什么想要的。
他业已无心爱人。
所以那一枪开在他心上的时候,云集只错愕了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他几乎感觉不到疼。
他听见丛烈跟他说的话了。
丛烈说让他不要走。
其实云集听见他哭的时候还是心软了。
因为他知道丛烈也是重生的,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但或许也难免有悔恨。
不管爱不爱,云集都不想用这种方式折磨丛烈。
太没必要。
要不是完全没力气,他甚至想抬手回抱他一下,说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他也没想到原来人死之前总是会特别大度。
也或许只是一种自我开导。
也或许他重生后结成了魔障,让他难得突破,让他孑孓徘徊,让他很难在意。
要不然就算了。
云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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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黑了。
手术等候厅里。
四周总是有人在呜呜地哭,哭得丛烈头疼。
云舒吃的只是一些致.幻的菌类,已经脱离危险了,恢复意识之后做了笔录。
他完全不听医生的阻拦,脸色苍白地在等候厅的一端坐着。
傅晴和傅江都在一边陪着。
丛烈仰头看着那方实时更新患者手术状态的蓝色屏幕上,云集的名字一直是红色的。
他脑海里反复循环着云集看见他最后一刻的表情。
云集的脸迎着照进厂房的阳光,有一半抹上了鲜红的血。
黑发被汗浸透了,贴在他雪白额头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他的眼睛被光照得异常透亮,像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琉璃。
上辈子的时候丛烈就知道云集很漂亮。
漂亮到甚至会让他刻意逃避。
他那时候想,如果看到云集会心动,那种喜爱也是基于皮囊的肤浅。
但他今天不觉得了。
在他看到云集的那一刹那,他根本不是心动。
他的心几乎不跳了。
云集就站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一半苍白一半鲜红。
安静的血从浅色衬衫下面渗透出来,不断地往下流。
云集当时不知道吗?
他还问他怎么来了。
丛烈脑子里一瞬间涌进了太多的想法。
最后只剩下傅晴骂他的话。
其实某种意义上傅晴说得没错。
当初他知道了是于隋卿企图伤害云集之后,也预料到了节目组会为了自保爆出于隋卿。
等到这一刻之后,丛烈就连带着旺财一起把于隋卿送上热搜,也算是一种赶尽杀绝。
以及后面廖冰樵发专辑,不管丛烈是多忙多不情愿,都一直在为瀚海保驾护航。
他那时候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单纯地盼着云集能好过点、轻松点。
但归根究底还是他没有保护好云集。
他没有算到云舒这个不确定因素。
他没想到云舒会主动去找于隋卿的麻烦,也没想到于隋卿那个走投无路的疯子会连命都不要。
“云集家属,到缓冲间来一下。”广播里响了起来。
没等广播结束,丛烈已经跑到了缓冲间门口。
“家属?”护士放了纸笔在中间的大理石台子上,“病危通知书签一下。”
“什么?”云舒跟在后面进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要签什么?”
“病危通知书。”护士耐心地解释了一下,“目前手术风险较大,需要直系亲属签署病危通知书。”
丛烈知道。
丛烈签过。
他机械地拿起笔来,被云舒一把抢了过去,“你签什么!哪儿轮得到你!”
丛烈没回答他,只是看着那张薄纸上的字。
刚看到姓名一栏他就支撑不住了。
“云集”,新打出来的印刷宋体,看起来冷冰冰的。
“我是他爱人,我是他爱人……”丛烈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几乎像是一种困兽的低吼,“我们结婚了,我是他丈夫,我是他丈夫!”
他明明记得云集给他戴上的戒指,明明就在他无名指上。
“不,”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我就是他丈夫。”
“你疯了丛烈!你算他什么丈夫?”云舒哭了太久,嘶喊中带着鼻音。
丛烈嘴里猛地涌上一股莫名的腥甜,让他说不出话。
他被梁超拦到了后面,“哥,你冷静点儿。”
护士见多了这场面,好耐心地柔声催促:“麻烦尽快签字。”
她等着云舒在通知书上签好字,重新摆了一只不锈钢托盘在台子上。
那里面是一只带血的银手持。
其中两个实心银珠已经严重变形,又黑又瘪,其中一个里面嵌着一颗凸出去的弹头。
“没有贯穿伤,但是肋骨产生了冲击性的粉碎性骨折,并发血气胸和肺动脉破裂引起的大出血。”护士用镊子拨了一下那些银珠子,露出一些白色的细小碎片,“医生还在尽力清理伤口……”
后面护士说的话对丛烈来说毫无意义。
但他还是等着她说完,几乎是心平气和地问:“那他需要多久能恢复健康?”
护士看了看他,面露难色,“我们会尽力的。”
“那手术还要多久结束?”丛烈眨眨眼,“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了。”
等不到一个回答,他很快就控制不住了,看着护士离开的方向,“为什么要签病危通知书?子弹不是没有打进去吗?怎么会大出血?”
“丛烈,丛烈……”丹增和梁超合力把他往外拉。
“为什么?我是丈夫我为什么不能签字?之前我不要签字的时候为什么一直要我签?凭什么现在我不能签了?凭什么?”丛烈挣扎着向空气提问,被从缓冲室拖了出来。
等候厅的冷气一瞬间冲下来,把他一身的汗都结在了身上。
丛烈冲到垃圾桶旁边,难以自抑地呕吐起来。
“这位家属,您的母亲情况比较危急,请您在这里签字。”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请问您认识一位叫云集的年轻男子吗?”
“我是他的法定配偶。”
“丛先生,这是死亡证明。”
“别看了,上身都碎了,只有脚还好点儿。”
“丛先生,这是您先生的身份材料,请您务必妥善保管,便于作遗产公证。”
“我杀了你!是你杀了我哥!”
“你以后会对我好吗?”
“并不是所有的占有都能叫做.爱。”
丛烈紧紧抓着垃圾桶的边缘,感觉到原本就已经七零八落的心肝一股脑被从自己嘴里活活掏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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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过8000今晚再掉一章,我已经写好了7000字,我很想发求求包被们给个机会让我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