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圆圆的惊魂一夜始于一声——
“方馥浓,还钱!”
来者不善且来势汹汹,方馥浓没天真到以为可以以情动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拽起了战圆圆的手,走为上策。
两个人往巷子里跑,跑着跑着其中一个就拖了后腿。
战圆圆不曾这样跑过。要知道学校里的跑步考试,从五十米到八百米她从没及格过,每回跑步都踢踢踏踏落在最后,每次踢踏落后她都像死了一回。耳边听取着呼啸的风声,战圆圆感到心脏在瘪瘪的胸膛里头东摇西晃,就快自说自话地迸裂出膛。
“馥浓……馥浓哥……脚……”呼救的声音细若蚊子嘤嘤,踩着细高跟的女孩崴了脚,是真的跑不动了。
不用她喊,男人也得停下来。
一个人脱身容易,可他这会儿还拖着一个战圆圆。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巷子里杂物堆得不少,方馥浓马上发现了一辆早餐车,上头盖着一层深蓝色的塑胶幕布。他将身边的女孩推了过去,“你躲这里,有机会就报警。”
然后还蹲下身,将扯落的耳机替战圆圆带上。
方馥浓笑了笑,别怕。
追债的人已经从幽暗的拐角处露了脸,方馥浓大步跑向另外一边,巷子是死的。
方馥浓转过脸看着他们: “我以为我已经和你们老板谈妥了,钱的事情他答应再宽限几天。”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皱眉,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刚才会跑就是知道那边出尔反尔了,可这话却不得不说,毕竟谁也不想被人堵着揍。
“你谈的那个只是喽喽,真正的老板是蒲少,他一定要你按时还利息,我们也没办法。”
方馥浓印象里没“蒲少”这个人。若不是这会儿生死攸关,他简直想为这称呼发笑,这年头好像只要年纪不大又有点钱的,都可以自称是“X少”。
“少”是一个多么灵动的字眼,必得年轻、强劲,也必有一锤定音的果敢、一飞冲天的豪情,怎么想,都跟这群生活腐朽的二世祖不沾半点关系。
“能不能转告你们老板……蒲少,我会想办法尽快把钱凑齐。”但这个时候方馥浓一点笑不出来,态度十分恳切,口吻诚心商榷,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根本没道理可讲,他曾亲眼看见一对老夫妻跪下叩头半天,最后还是贱价卖掉了房子才换回了自己儿子的一只手。
“不管你还打算去哪里凑钱,今天打你一顿是必须的。”另一个人接过话茬,居然还用挺惋惜的语气说,“哥们,你惹了不该惹的人,甭怪我们。”
明白过来在劫难逃,觅雅的公关先生反倒显得一脸轻松,他将衬衣领子解开,又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撸起,笑了笑,“只要别打脸,来吧。”
这地方该是住了一些人家,但是没人打算插手,甚至没人从破旧的玻璃窗后探出头来。因为大伙儿都觉得犯不上。这世道世风日下,人人都是见风倒,光天化日都怕瘟神上门,何况半夜里外头的人喊打喊杀,犯不上露脸遭人记恨。巷子里的人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城门失火,殃及他们架在外头的空调主机。
天热,死个人不算什么,空调坏了可太晦气了。
躲在早餐车后头的战圆圆吓得瑟瑟直抖,她流着眼泪报了警,可那头的警察还在悠悠然地问话: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快点来人吧,会打死人的!
小姑娘别急,你把方位说清楚,到底在哪里?
这是一条陌生巷子,靠近镇坪路地铁站,我没来过。战圆圆不敢放开音量,几乎小声啜泣着哀求,求求你们,你们不是可以卫星定位的吗?别问了,快来吧。她已经听见了斗殴的声音,仿佛是重器砸于身体,又仿佛是锐器扎进皮肉。
可接线的警察似乎还在问什么。
去你妈的别急!战圆圆气得摔了手机,人命关天,她受不了这些公务员的磨叽,打算自己去解决。
那些暴徒不是为了讨债而来么?她的名下还有一些榕星集团的产业,她到了法定年龄,完全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的财产。
战圆圆刚刚走出躲藏的地方,便听见一个可怕的重击声。一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没了。这条杂乱的窄巷蓦然多了几分鬼气,云层叆叇,隐隐漏出一丝月光,泻下稀疏树影。一户人家的窗台前晾着两条内裤,一条男式平角裤,深蓝底,白条纹,一条女式三角裤,玫红色,紫色圆点。
战圆圆鼓足全身的勇气,一崴一崴地向着斗殴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她无比悲切地怀疑此刻方馥浓已被打成重伤,可没想到却看见这样一幕——
地上躺倒着几个人,由那病恹恹的呻吟判断出,像是被踢断了肋骨或是拧断了胳膊。平日里常以三分浅笑迎人,绝不表示打起架来就是菜鸟,觅雅的公关先生曾经诌说自己是跆拳道黑道,虽假犹真,倒也并非全是信口开河。
“馥浓哥……不能!”战圆圆喊了声。
方馥浓根本没听见女孩的喊声,他拧住一个家伙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命撞向墙壁——毫不留情地狠磕几下,磕得那人血肉模糊,五官稀烂。
一个打几个肯定不能全身而退,他也挂了彩。头上的鲜血顺着脸型轮廓滑落,方馥浓这双花哨眼睛满带戾气,与平常判若两人。
“馥浓哥!”战圆圆再次大喊,“不能打死人的!”
方馥浓总算听见了战圆圆的喊声,松开了揪住对方衣领的手——他一松手,那人就和一滩稀泥般滑了下去,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
狠戾的气息从这张英俊面孔上褪了去,方馥浓朝战圆圆走出两步。衬衣上染着血污,这个男人看着落拓又褴褛,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吓坏了对方,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明晃晃地露牙笑了。
这笑容确实好看。本还惊魂甫定的战圆圆深受感染,便也破涕为笑,迎了上前。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连几秒钟都不到。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握着凶器朝对方猛扑过去。
方馥浓的注意力完全落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刚反应过来,一根锐物就从右后背捅进了身体。
不是一丝鲜红滑落嘴角,如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哀感顽艳,他张了张嘴,血就像失了栓的水闸一样喷溅出来。整个画面血腥又吓人,战圆圆当场失声大哭。
大约事事都有个物极必反,疼倒也不怎么疼,方馥浓只觉得胸腔里凉了一截,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
尖锐的钢筋造成右下肺静脉破裂并大出血,万幸只是捅穿胸腔,并未伤及脊柱、脊髓。方馥浓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便有医生为他进行气管插管,然后手术室里的主刀医师为他缝合破损血管。
活下去该是不成为题,吃点苦头罢了。
战逸非与滕云坐在手术室外,以手肘支在膝盖上,以手掌撑住额头,手术的时间太过漫长,他从未感到这么疲倦。
滕云知道这个时候劝了也是白劝,可出于下属的礼貌,还是开口让老板回去休息。
他一出声,一直失了魂似的战逸非总算醒了过来,开口问:“他欠了多少钱……”
见滕云犹豫着不肯回答,战逸非摇了摇头,让对方宽心地补充下去,“我早就听人说他欠了钱,当时我没想过事情会这么严重……他到底欠了多少,你别再瞒我……”
“具体借了多少我不知道。”滕云想了想,“我只知道三个月前他曾经向我借过钱,两千万,可我没有那么多。我想他是走投无路了才去借了民间借贷,估计连本带利得有三千多万吧。”
“三千多万……”战逸非垂下头,形容看着极为疲倦,声音也很乏力,“所以说,他会来觅雅,他竭力表现得对我关心、对觅雅关心,全是因为觉得我在商场经验不足、涉世未深,可以任由他骗钱还债,对不对?”
滕云叹了口气,以宽慰似的语气说,“战总,目的是什么不重要,我想他现在一定不这样想了。”
话说开了倒也释然,嘴角旁的笑容苦涩又嘲讽,战逸非同样轻轻叹气,“滕云,关于新系列研发和采购的事情,可能要暂时缓一缓……”
滕云几乎马上反应过来:“战总,你的意思是打算替方馥浓还债吗?”
“推广、研发以后再做也可以,总不能让他被人打死吧……”
“战总,你还真是大度。”滕云全没想到这个看来冷漠寡情的阔少居然可以不计前嫌,放弃企业发展的良机,而把钱给一个打从开始就对自己不怀好意的人。
“你一定觉得是我公私不分,被操爽了就毫无原则——”
“不、不是……”
战逸非轻轻一耸肩膀,毫不介意地自己说下去:“事实上即使我们不是情人关系,即使方馥浓只是觅雅的公关总监,只是我的一个普通员工,我可能还是会替他出这笔钱。”顿了顿,他转头看着滕云的眼睛,从一脸疲态中挤出一丝笑容,“因为这家伙是无价的,比一次商机、一个广告、甚至比包括我在内的这一整个公司的人都有价值得多。这笔钱我替他出得不亏。”
这话当然脱离不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之嫌,可滕云依然莫名不快,他勉强勾了勾嘴角,点了点头,“当然,他一直那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