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苍玉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表,正好是22点17。
他本来应该十点整下班,但来接班的瘦子喝了酒,搂着他的肩对他喷着酒气,讲了十来分钟的下流笑话,惹来几个结账女孩子的白眼,于是裴苍玉只好黑着脸留下来,替他帮那些女孩子结完了账才甩下工作服离开。
瘦子拽着他,眼神醉得晕飘飘:“有没有零钱,借我点儿,我还差点儿就上桌了。”
裴苍玉扯过自己的胳膊,抽出烟点上,瞪了一眼瘦子,往外走:“没有。”
瘦子跟上来,又使劲拽他的衣服,拽得袖子变了形:“多少给点儿,我肯定还。”
裴苍玉猛地转过身,拽着瘦子的衣领,将他稍微掂了起来,咬着烟:“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滚蛋。”
他松手一推,瘦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清醒了点。瘦子愣了几秒,悻悻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自己爬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了结账台,吹着漏气的口哨,给自己套上工作服。
裴苍玉转身推开了玻璃门,响起一阵机械的女声“欢迎下次光临”,伴着一段叮铃铃的音乐,走远了。
瘦子的口哨停了,冲向裴苍玉离开的门口,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
裴苍玉回家去,明天他还要上课。
今年21岁的裴苍玉,在念高三。
这不是普通的高三,这是他的高六。之所有有如此漫长的高中教育,除了与他低于平均水平的智商有关,更重要的还是他的境遇问题。
第一个高三的时候,裴苍玉第二天的高考没有去,导致成绩惨不忍睹,照他的平时成绩,起码少了一百多分,于是裴苍玉决定复读。
第二个高三,高考时正好赶上他骑自行车出了点车祸,又没考成。
第三个高三,身体健康、准时到场的裴苍玉,去错了考点。裴苍玉一听来错了考场就转头跑,丝毫听不见后面老师告诉他,有紧急对策的呐喊,坐公交去了自己的考场。当然,不能进了。
于是来到了第四个高三,普通人家的孩子21岁都大学毕业了,高龄复读男青年,在新班级中常常感到格格不入。
尤其在于,他还是个校园中的自由武斗派,俗称“混混”。
比起他难以入目的求学经历,裴苍玉的混混生涯倒是从小学就开始了,并且蓬勃发展,高中时期就是街里道里有名的“文化路三中的那小子”,初中就染一头黄毛,金光发亮的那种,高中染过“魅夜黑”,剃过莫西干,在念到高五时终于大彻大悟,不再折腾头发了。如今已到了高六,自然不屑与低龄少男一样,再参与“武林纷争”。退出江湖的裴苍玉,下定决心,准备毕业。
学过三四遍的东西,还有必要天天去学校吗?
裴苍玉如此问道,还不如抽点时间打打工,补贴补贴家用,毕竟自己家里就一个人。老师们也都随他去了,懒得多问一句。
裴苍玉一个人。
母亲生下他之后,就把他送来奶奶家,期间来看过他两三次,最后还是决定回去继续念高二,出国留学,做金闺小姐,回去稳健人生之路。父亲退学养了他两年——不养不行,毕竟在自己家,期间体现了他博览武侠小说的精神,贡献了“裴苍玉”这么一个一听就是小说正道里虚伪反派人物的名字。然后某天去网吧打游戏,打到凌晨三点,站在海边感慨了一下年轻无用的人生,跟网管阿姨跑了。
于是奶奶将裴苍玉养大。
不过她也去世了。
***
裴苍玉一手拿着喝剩的半瓶水,一手拎着关东煮,打算回家热一热吃。
他叼着烟,面色不善,不耐烦地站着,等着红绿灯。
旁边遛狗的小女孩儿瞥了一眼他,裴苍玉狠狠地瞪了回去,小女孩儿吓得转回了头。
后面聚来其他人,吵吵嚷嚷地各说各话,一齐等着红绿灯。
刚十点的都市,华灯换了更迷醉的彩色,就像女人换上更醉惑的唇色。
红灯停了,换上了右行的绿灯。
直行的人都没有动。
一个男人戳了戳遛狗女孩儿的肩,一手还在跟电话里念:“我靠他妈了个……你他妈听不懂人话。”
这男人喝了不少,又戳了戳女孩儿,从电话里分出点注意力:“哎,你不走你让让啊。”
女孩儿转过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有点害怕地退了退,打量了一下周围,右行的人早已绕过去,她身旁也有很多空位,但这位叔叔,却让她让下路。
她舔了舔嘴唇,看着这位叔叔,没有让,怯怯地说:“……您也可以绕一下……”
打电话的男人飚的粗口因为这句话停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伸出手指,点着她的额头:“你他妈……”
不过是深夜里,一桩口角。
停步的人并不多。
女孩儿想让了。她动了动脚。
但男人的电话被人夺了下来,一把扔去了草丛,夺手机的凶帅哥哥绷着脸:“妈的,吵死了,你他妈不能绕啊,个屁大点事儿哒吧哒吧真他妈能说,傻逼。”
女孩儿看着这位哥哥,虽然行事颇有正气,但……还是更像混混。
喝酒的男人脸气红了,指着草丛:“去给我捡过来。”
裴苍玉瞪他:“不去。”
直行绿灯亮了。
行人们纷纷离去。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看向这个替自己卷入纠缠的哥哥,但哥哥正在跟人较劲,比谁更横,没有空搭理她。
绿灯闪了又闪,快要换了。
女孩儿咬了咬嘴唇,走入了人群。
裴苍玉还在跟醉酒男人争执,互相揪着领子,问候对方的父母,二十岁人和三十岁人的粗话较量争相绽放,口灿莲花,语言优美,祖安风骨,将互联网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就是没有动手。周围的人绕开他们行进,偶尔看了一眼,像看绕着垃圾飞的苍蝇。
终于三十岁的老年人先停了下来,他需要喝水。
老人说:“水……我得喝口水。”
说着率先松开了裴苍玉的衣领,就地坐在了花坛边上,盯着裴苍玉手里的水,目不转睛。
裴苍玉一看本次战斗到此结束,转身就要走,老年人拉住了他的裤脚,明知故问:“兄弟,有没有水?”
裴苍玉明知故问地回答:“没有。”
老年人严重地咳了两声:“给口水呗,今天就放过你。”
裴苍玉甩了甩脚,拽着他裤腿的老年人胳膊跟着晃了晃,远处看过去简直像在撒娇。裴苍玉拽了拽脚,老年人可怜地跟着他的节奏举着手臂摇。裴苍玉往后退了退脚,老年人跟着往前弓了弓身,像个追星的粉丝。
文化路扛把子裴苍玉仰天叹口气,妈的。
把手里的水瓶砸在了老年人的身上,再抽了脚,点上新的烟,走了。
他烦得要死,心想还是抄个近路回家吧。说起来他为什么会跟人在大街上骂人来着?
啧,为什么来着?
……
靠,不管了。
裴苍玉转身进了小巷,这条路能省他半个小时的路程,就是有点黑。
他刚一转身,就咚地一声正面撞上了一个人。
裴苍玉一惊,烟都掉了,后撤了一步:“妈的,吓老子一跳。”
可这人不对劲,他比裴苍玉高一个头,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裴苍玉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下:“喂!靠。没事儿吧你……”
难道又一个喝多的?裴苍玉皱着眉想。
可却闻不到一点酒气,就是……
他扶着男人的手摸到了滑腻的东西,灯光太暗他看不清,试图把男人扶正:“喂……”
男人瞪着眼,颤抖的手猛地抓住裴苍玉,青筋暴露,脸色苍白。
裴苍玉想松手了,他的手刚一动,好像又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就在这人的腹部。
裴苍玉愣住了。
男人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裴苍玉呆在了原地,任血喷在了他身上。他终于明白那滑腻的液体是什么,那些止不住的血,那冰冷的硬东西,是刀柄。
天地良心!他只是个混混,不是杀人犯。只揍过其他混混没有抢过小男孩的钱小女孩的钱老太太的钱老头子的钱、出来混从来不去文化路以外别人的地盘、没有欠债不还过也没有吃过白食、不是坑骗感情的渣男也没有脚踏多条船、出行一向遵守交通规则不闯红灯、坐公交会给老人让座、昨天好像还扶过老人过马路……
男人最后晃了一下,向前扑去。头撞在了裴苍玉的胸前,戛然间停止了温热的粗重喘/息,裴苍玉腿抖个不停,僵硬着往后退了一步,那人便偏开了方向,直挺挺地扑在了地上。
男人的脸贴着裴苍玉的裤脚,恐怖地贴在他身上。
裴苍玉动也不敢动。
跑吧。
他想。
现在最好还是跑吧……
他想动,但是却还僵在原地。
他听见黑暗的巷子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裴苍玉看着那里走出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的灰白色长大衣,修得他更加挺拔,手插在大衣兜里,一双黑色的皮鞋,一张清冷俊美的脸,直直地看过来。
裴苍玉瞪圆了眼,嘴唇颤抖着要说什么,比如“不是我”,比如“真的不是我”……
但他没有说出话。
这个高个子男人往前走了走,低头看了看扑在地上的尸体,又抬头看他:“你……”
他的声音有点哑,有点低,这个声音让裴苍玉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他的初中同学,他们还做过很长时间的同桌,这位就是那个异性缘啊成绩啊家境啊什么都很好的那种学霸同学……叫什么来着……但是……同学的话,就好解释了吧……
裴苍玉激动起来,指着自己:“是我……你还记得吗?”
他话没说完,因为那个好听的低哑声音沉沉地对着他。
“你杀人了。”
裴苍玉脱口而骂:“你他妈……放放放屁!”
作者有话要说:裴苍玉所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