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顺便表个白
老家的村子离医院不算近,江霄坐出租快四十分钟才到家门口,他嘱咐司机等一等,下车敲响了铁质的大门。
院子里传来了狗叫声,而后周围一片狗吠声此起彼伏。
夜色深沉,江霄的额头渗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出租车司机靠在车门前抽烟,各种不好的猜测涌入脑海,他心下愈发不安,打算从围墙翻进去的时候,大铁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慢吞吞地打开。
大门下灯光明亮,清瘦的老人个头很高,披着件藏青色的外套,脚下踩了双灰扑扑的布鞋,看见他的一瞬脸上的皱纹都随着笑舒展开来,常年抽烟的嗓音带着沙哑,“霄霄啊,这么晚怎么回来了?不是不让你来嘛。”
江霄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涌上来的陌生感和久违的熟悉感交织在一起,让他鼻腔酸涩,“爷爷。”
尽管他的灵魂已到中年,尽管他这二十年来形单影只居无定所,早就摸爬滚打受尽苦头。
但见到老人的一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跟在对方身后的小崽子,那些辛酸和隐忍全都化作了满腔委屈,又被习惯性地压在了心底。
“我回来看看你。”江霄扶住他的胳膊,老头颧骨处一大块淤青,低头就见裤子上还沾着点青苔和泥巴,显然这一跤摔得不轻。
“嗐,我好得很,这大晚上的。”江学林看向车前抽烟的司机,热情地招呼:“进来喝杯茶啊。”
“不了大爷,这就得走。”司机客气地摆摆手。
“爷爷,咱们去医院看看。”江霄说:“你平时吃的药和家里钥匙带上,其他的我有空回来拿。”
“去什么医院啊!”江学林是个倔老头,一听去医院就耷拉下脸来,“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大惊小怪,你不是还得上学嘛,这么大了瞎胡闹!赶紧回去!”
“你不去医院我哪里都不去,也不去上学。”江霄太知道怎么对付这老头儿了,他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苦了一辈子,坚定地认为学习比什么都重要。
果不其然,江学林一听他不去上学就要训他,然而江霄态度坚决,最后老头还是妥协了,手里拎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子,跟着他上了出租车。
等到了医院已经快晚上十点,他挂完号又带着江学林排队拍片子,趁排队等着的功夫跑到了付清舟在的病房。
病床上没了付清舟的人影,只剩一团皱着的被子。
“付清舟?”他四周环视一圈,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陪床已经睡了,他也不好喊人问,他快步走到卫生间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江霄心里顿时一慌。
“你刚走没多久人就醒了,说什么都要出院。”前台的小护士说:“我们怎么劝都不听,好像受了刺激看着有点恍惚,还盯着日历看了很久……不过身体没什么问题,我们不好硬拦,只能给他办了出院。”
江霄已经听不进去她在说些什么,只想立刻去找付清舟,直到跑到楼下大厅才想起来,他压根不知道对方现在住在哪里。
他喘着气坐在椅子上,一只枯槁的手压在了他的脑袋上,“霄霄啊,咋这么着急?出啥事了?”
江霄下意识地说:“没事。”
江学林看着他不说话,只一下一下地捋着他满头卷毛,沙哑苍老的声音却异常让人安心,“霄霄,不管遇到啥事都不能急,这么大了得学会定下心来。”
江霄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沉沉吐了口气,纷繁杂乱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不能急。
现在是二十年前,爷爷没有去世,老爸没有破产跳楼,付清舟也还没有出车祸。
一切都还来得及。
——
付清舟一推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酒气,还夹杂着发臭的腥味,紧接着一个酒瓶子就哐啷砸在了他的脚边,男人醉醺醺地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狗杂种你还敢回来!”
角落里传来了虚弱的呜咽声。
付清舟踢开旁边的碎玻璃碴,不太熟练地摸索着按开了屋里的灯。
刺目的光照亮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啤酒瓶易拉罐散落满地,桌子上还有几盘剩菜,光着膀子的男人瘫在沙发上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你自己偷偷转学了?老子费了多大劲把你弄进一中,你他妈的非得去七中!”
对方骂了句难听的脏话,手里的酒瓶子往旁边一砸,角落里的小孩儿吓得尖叫了一声。
付清舟没什么反应,只是转头看向那小孩。
“他妈了个逼的!”付建洪想从沙发上站起来,但人醉得厉害,晃了几下又重重跌在了沙发上,往旁边啐了口痰,“小杂种!一个两个全他妈的是杂种!贱货生的杂种!”
付清舟走到角落里,低头看向瑟瑟发抖的小孩,对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想哭又不敢哭,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裤角,“哥哥。”
这是付建洪的妻子带来的儿子,带来的时候才三岁,他妈待了没两年受不了付建洪喝酒赌博,留下小孩儿跑了。
付建洪不会养孩子,当年付清舟正是满腔戾气的时候,而后又出了车祸,前几年浑浑噩噩自顾尚且不暇,只依稀记得这小孩儿没活过八岁就夭折了,怎么死的付建洪说的含糊,他也没有多问。
他将小孩儿拎了起来,付建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嘴里骂骂咧咧地想要动手。
付清舟一脚把人踹到了沙发上,付建洪半天没抬起头来,他抱着小孩儿进了旁边的卧房,插住了插销。
他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堆脏衣服也没发觉,习惯性地伸手压眉心,过长的刘海覆在手背上,有些陌生的别扭和怪异。
他终于想起自己之前在做什么。
那天是江霄去世十周年的忌日,他带着花去了墓地。
江霄临死前的那个吻让他惊愕之余又刻骨铭心,在他黯淡无光的人生中突兀地划上了一刀,鲜血淋漓之下裹着隐晦酸涩的爱意,横亘在他心间,让他释然不能。
当年他刚出院时收到了律师送来的遗嘱,与其说是遗嘱,倒不如说是一封隐晦的情书。
而当他打开江霄租住的房间,满屋的照片里的付清舟同他沉默相望,那一瞬间付清舟险些夺门而逃。
江霄在他身边待了十年,明明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他怎么就半点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心意——在江霄死后的十年里几乎成了束缚住他的魔咒。
花放在了墓碑前,照片里的青年顶着一头卷毛冲他笑得帅气又灿烂。
付清舟给他擦了照片和墓碑,坐在旁边抽起了烟,絮絮叨叨地同江霄说着话。
他早就戒了烟,但是江霄留下的遗物里有个打火机和两包烟,打火机底下刻着付清舟的名字,让他不知道该说这人大胆还是闷骚。
公司早就走上了正轨,他昨天开会发了脾气,把一群小年轻骂得狗血淋头。
身体越来越差,他准备提前退休。
烟彻底戒不掉了,都怪江霄。
江霄写得那沓厚厚的日记他终于全看完了,字很漂亮,写得很酸,但他很喜欢看……
可惜不管他说多少话,江霄都没办法听见。
江霄沉默地喜欢了他十年,他又在寂静与死亡中喜欢了江霄十年,都没敢轻易说出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雨,司机还在墓园外面等着,付清舟没带伞进来,他准备起身离开,转头却看见墓碑上江霄的照片被雨水打湿。
喉咙里的那句我喜欢你很久了到底没敢说出来,哪怕是对着江霄的墓碑。他伸手帮江霄抹掉照片上的雨,拍了拍墓碑,说下个月再来看你。
照片上的人笑得更灿烂了。
他起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就失去了意识。
付清舟看着书桌上深刻的划痕和周围陈旧过时的摆设,在医院里他还没有分清自己到底是十八岁付清舟还是四十八岁的付清舟。
被砖头砸过的脑袋嗡嗡作响,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他难受得厉害,只能凭着记忆回了「家」。
直到看见死去多年的付建宏,他才真的确信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
江霄和他同龄,他可以见到活着的、十八岁的江霄……付清舟早已死寂的心脏忽然开始强有力地跳动起来。
“江霄高中时生活地很艰难,性子很冷,孤僻沉默,跟发了霉的小蘑菇似的……”
“可叛逆了,逃课打架逛网吧,你转来的前一天他就退学了,你坐的那个位子就是之前他坐的。”
“嗐,你俩这叫啥,有缘无分……”
李博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付清舟看过江霄的日记,知道他高中时的那些往事,以及那些他不愿同旁人提及的遗憾和愧疚,后来每次和李博文喝酒听他提起江霄,他都是既痛苦又快乐。
他着魔一般想要知道更多关于江霄的事情,然而不管他知道的再多,也没办法再看一眼活着的江霄,只剩无边无际落不到实处的思念。
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他脚边的小孩儿拽了拽他的衣服。
付清舟低头看他。
付致有点害怕地缩回了手,付清舟冷冰冰的脸看起来很吓人,以至于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哥哥,我饿。”
小孩儿穿着儿童背心和小裤衩,胳膊脸上被打得青紫,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瞪着他,像只骨瘦如柴的灰皮老鼠。
付清舟同情心不多,但这孩子喊他声哥,付建洪不是个东西,把孩子扔这里就是等死。
门打开,付建洪就摇晃着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付清舟你长本事了,你他娘的怎么不踹死老子!”
付清舟不管他,牵着小孩绕开他,付建洪气急败坏一酒瓶往他后脑勺砸去,“你个白眼狼!我操——”
付清舟伸手夺过空酒瓶往墙上狠狠一砸,锋利的玻璃抵在了付建洪的脖子上,声音冷得像冰碴,“付建洪,你想死记得死远一点。”
付建洪被他眼底的狠厉和冷漠逼得一愣,更多的是害怕抵在脖子上的瓶子。
付清舟扔了瓶子,领着付致离开,身后传来虚张声势的怒吼:“付清舟!老子是你亲娘舅!老子把你拉扯这么大你想让老子死!?早晚弄死你们这俩狗杂种!白眼狼!婊子生的野种!操!”
付清舟置若罔闻,付致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边,有些惊恐地回头去看,却被一只大手按住后脑勺转了回来。
“想吃什么?”付清舟问。
“肉。”付致攥着他的手,使劲咽了咽口水。
东阳街上的烧烤摊子大半夜也不缺人,地痞混混在一处喝酒打牌,付致狼吞虎咽吃得满脸都是油。
“舟子!你明天不去上学啊?”摊子后有人问他。
“去。”付清舟看了对方半天没认出来是谁。
“一中那么厉害,你舅还吹你能考个985,咋又说你转去七中啦?”那人又问。
付清舟没说话,只问付致吃饱了没,然后牵着小孩走了。
“嘁,能耐啥呀,没爹的野种。”旁边喝酒的人嗤笑一声。
“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个顶个的贱料,”也有人附和,“听说他那个妈啊……”
付清舟置若罔闻,付致拿着皱巴巴的卫生纸擦嘴,“哥哥,我们要回家吗?”
“不回。”付清舟带着他拐进了个小胡同,廉价旅馆红彤彤的招牌照得他眉眼冷硬。“今晚先住宾馆。”
付致心大又听话,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付清舟靠在床头,被砖头砸的脑袋一阵阵地发懵。
他虽然在医院里醒过来,但记不清楚到底是谁砸的这一下,又是被谁送到了医院,脑震荡造成记忆短暂的缺失让人有些烦躁。
想起江霄日记里的内容,他决定明天去找对方——起码先阻止江霄去南方。
再顺便表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