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的歌声渐渐地越来越多, 纷纷扬扬的纸钱却越来越少。它们大多都落进瘴雾里,被黑暗吞噬掉了。
这样也好。
纸钱就是给死人的, 死人的魂魄不就是在瘴雾里游荡吗?说不定某一片纸钱,就落到了骡老爹那个抠门鬼的手中。
韩二浑浑噩噩地想着,就一瘸一拐地背着被他救出来的断腿小孩准备去找药郎,刚一转身,就踉跄了一下。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脚彻底被冻坏了,紧接地就发现不对……不是他脚被彻底冻坏了, 是整个城墙在摇晃,在震动。
“地龙翻身!地龙又翻身了!”
城墙上的人们同时惊恐地叫喊起来。
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压垮一众走荒人。他们刚刚从提前袭来的瘴雾下劫后余生,怎么就又遇上了地龙翻身?待在城中是地龙翻身,城外是提前到来的瘴月, 前后无路可逃,难道他们这些走荒人真的注定要一路走到自己的坟头?
慌乱中, 主管陌城的风花谷修士和陌城祝师祝女们飞身上城墙,一边让众人冷静,一边竭尽全力带人群下城, 进到城中宽敞一些的地方去。
城墙狭窄, 人群拥挤。
韩二便把背上的孩子转到自己怀里, 用自己的臂弯护着。拥挤中, 韩二被挤了一下,后背撞到墙垛上。后背紧贴墙垛后, 韩二猛然发觉, 城墙的震动不像地龙翻身的震动, 更像……
像鼓面被砸响的震动!
咚!
咚!
厚土若鼓,天神击鼓。
千丈高的巨灵神相头顶青冥, 脚踏厚土,手持震山锤,一锤一锤砸向地面,这是哪怕身在旋城、陌城、甚至更远的城池也会感受到的一击,仿佛大地被当成了一块任意敲打锤铸的铁。
时间仿佛突然倒退了。
退回到太古时代。
曾经在白衣神君的命令下,手持巨锤的天神们捶打者蕴藏精金与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坚硬的地壳,铸造成十二洲洲陆坚硬的基石。如今,当初铸造大陆的天神们又回来了。可与当初不同的是,这一次,祂们挥动兵锤,不是要来开疆拓土的,而是要来毁灭厚土的。
起伏的山脊被抹去的不驯,喷薄的岩浆变成锤与铁碰撞时爆发的火星。
砸平。
碾碎。
以陆沉川、莫绫羽、不渡和尚、鱼时远为首,一众仙门中人环聚成一个四象阵法,协力对抗投靠空桑的仙门叛徒,伺机击杀充当天神降临媒介的空桑族长们。天神们也知道自身的降临不能持续太久,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群妄图挑战神灵的蝼蚁碾碎。
攻击汇聚在到杻阳山上空。
巨灵天神每一锤落下,以杻阳山为中心,方圆千里,就下沉一次,众人的耳鼻中就多出一线血丝。直到现在,陆沉川他们才切身体会到,当初左梁诗在烛南九城迎战古禹的艰难和不可思议。
在仙人面前,凡人如蝼蚁。在天神面前,仙人同样如蝼蚁!
之所以蝼蚁还未被彻底碾碎,是因为一个人稳稳地抗下了这份压力。
师巫洛一袭黑衣,在三十六名兵甲之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中不断游走,不断挥刀。刀光纷纷扬扬,仿佛一朵当空炸开的妖冶曼珠沙华,谁也看不清他一瞬间同时挥出了多少刀,只能看见那朵薄艳的曼珠沙华精准地抗下三十六名天神轮番砸落的攻击,不论是巨锤还是银枪大斧。
一花一刹那,刹那开千年。
此时此地,无人能与他并肩。
绯刀一人成阵,天兵蔽日遮天,双方陷入凶险万分的僵持,只要师巫洛有一刀失手,天神的攻击就会轰然砸落,把他连同仙门众人一起碾成齑粉。而天神们降临人间的时限也如沙漏中的沙子,在迅速流逝。
…………………………
“想靠拖延时间,可是自寻死路啊……”
云海沸沸扬扬,坐观人间的红袍上神意味深长地道。
旁侧的天神们轻轻笑了。
的确,三十六兵戈神降临十二洲的时间有限,但师巫洛的时间也有限——三十六兵戈神降临的时候,就是大荒进攻不死城,摧毁人间南辰的时候。南辰一倒,十二洲至少会有三个洲立刻沦陷,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实力将瞬间暴跌,更有甚至,他还很有可能因此未战而伤。
本就是胶着对抗,若有一方因外力受创,那就是他身陨之时!
这是天外天与大荒一次心照不宣的“合作”。
南辰一倒,大荒得以吞噬三洲,天外天能够借四极不复,天道紊乱,重降人间,到时候神君曾经留下的封界也阻止不了祂们的回归。当然,大荒的胃口绝对不止区区十二洲,可若我天外天回归十二洲,以诸神之力,岂不比你神君留下的仙门更能镇守四方?到时候,天外天自然会收复三洲,不容大荒染指。
诸神庇万民,万民供诸神。
有何不可!
红袍上神漫不经心地想。
至于三洲被收复之前,千千万万人的死活,就被随意地忘记了……或许也不是忘记,只是觉得无关要紧。毕竟凡人别无长处,唯有生息繁衍速度惊人,再过百年千年,自然有新的千千万万人出现在那三洲上。
正思索间,旁侧的玉面神忽然轻咦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铜人甲士名曰“刑戊”,它张掌覆盖十二洲后,便把人间的倒影遮住了,唯独几名有特殊神通的上神能够看见人间战况。玉面神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了?”
旁侧的几名神祗出声问道。
玉面神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个阴阳对称的双鱼图,双鱼转动,视线从涌洲西部移到十二洲东侧与大荒交界的地带,来回仔细搜寻。
除却预料之中正在厮杀的太乙八十一峰主和三十六岛妖族,没有其他发现。
“有点古怪。”玉面神微微蹙眉。
闻言,红袍上神也忽然有一丝心悸之感。
这一丝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一个错觉,但神人从不轻惑,凡所念必有预兆。是以志怪神仙传中常写某某神某某仙“心血潮来,便掐指一算”。当下,红袍上神想略作推算,探明这一丝心悸是什么缘由。
祂方一低首,就听见旁侧的一名天神忽然惊慌失措地喊道:
“你们且看冥丁的神宫!”
红袍上神一惊,推算到一半的气机骤然紊乱。来不及推算第二次,云海就传出了轰鸣之声。“冥丁”便是此次降临人间参与围杀的三十六名兵戈神之一,其神宫位于九万九重天阶的第七万三十七重,是一座盘蟒卧虎的天外飞阁。
此时此刻,托载冥丁神宫的彩云霞雾翻涌如沸,隆隆有声。隆隆巨响里,盘绕在神宫门楣柱上的两条白蟒身上迸溅出血线,刹那就炸成一团血雾。紧跟着,两只文虎也被一起碾为齑粉。
须弥座开裂!
歇山山墙开裂!
重檐九脊殿开裂!
彩云卷起,染成一种诡异的血色,正脊当中折断,垂脊砸进殿院……冥丁神宫轰然倒塌。神宫倒塌的瞬间,从天阶尽头,至上白云间传来一声青铜钟响,仿佛神宫的倒塌令某一口悬于高空的钟跟着一起掉落。
这意味着冥丁陨落!
诸神骇然。
因为曾经的白衣神君在人间布下的封界未消,天外天派下人间的三十六名兵甲神实力于上神中不算最顶尖,属于中上实力的上神。但这三十六名兵甲神另有玄机,祂们能够组成一个小周天之阵,取“以天克天,天外镇人间”之道,压制师巫洛身为天道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三十六神为一体,攻伐其中任一都相当于同时攻伐三十六神。
在座诸神,不少位自忖便是自己,对上这三十六兵戈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也难是敌手……也就是说,如果降临人间的是祂们,此刻恐怕早已陨落了!
念及此刻,几名天神又惊又怒。
区区一方天地,怎敢杀天神?!
“难道是月母出手了?”便有一位天神失声猜测。
月母曾为云中古神的一员,若是她与师巫洛合力,能够于小周天下斩杀冥丁,就合情合理多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青铜钟响。
东南方向的云海,第七万一十三重天阶对应的神宫倒塌!
第三道!
第四道!
神宫崩塌的声响几乎是同时炸起,滚滚回荡,好似本该落向人间的惊雷炸到了天上!
红袍上神面色大变,不再分心推算,立刻凝神看向涌洲西部的战场。
祂不过出神一刹,发生了什么?!
……………………………………
刀光掠过,像不详的红月。
师巫洛终于不再游走,他在反握着绯刀,在半空中旋身,狭长的刀身随着他的急旋在半空中拖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扇面,以金甲天神为起点,扇面将三十六名兵甲之神吞噬进扇面。
第一尊天神像破碎!第二尊天神像破碎!
第三尊天神!
第四尊!
……
俯瞰人间的红袍上神错了。
师巫洛不是在拖延时间,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斩杀天神。
他同时对三十六名天神挥刀,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刀都蕴藏着不死不休的戾气。戾气渗透天神化身,使得每一尊神像不知不觉中都如内部暗藏无数锋利蛛丝的泥像。
在蛛丝般的戾气遍及泥像每一个角落的时候,他挥出了牵引蛛丝崩裂泥像的一刀。
以金甲巨锤的天神为起点,以赤面豹首的天神为终点,从东起自西归,久久不散的刀光在半空旋铺成一个古往今来只此一现的血色满月。血月的边缘,瓢泼出天神金色的鲜血……想要食月的天狗,被月亮反过来绞杀了!
天神神像破碎瞬间,空桑百氏族长齐齐喷出一大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跌落在地,气机残败至极。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没有出手的牧鹤长老动了。
洛龟留下的龟壳被他高高掷起,裂做三十六碎片,激射向三十六名天神鲜血溅落之地,地炁之风紧随着一起呼啸而出。天神之血被地炁之风携裹,奔流过千里大阵,形成诡异的流淌的阵纹。这一刻,千里之内,所有原先陷落的山脉重新拔地而起。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惊觉,刚刚的一场厮杀中,牧鹤长老先前布下的阵旗竟然都完好无损。
垂死的北葛族长见到这一幕,猛然瞪大了眼,暴怒至极。
“牧鹤老儿!原来你一直都在蒙骗我空桑!”
他终于惊醒。
数百年前,空桑曾请牧鹤长老出手,卜算师巫洛的现身地。正是因为那一次泗水之围,牧鹤长老的的确确算出了师巫洛的踪迹。哪怕那次围杀时候,纰漏也不在鬼谷。因此这一次布千里兵杀阵,空桑才会对牧鹤长老提出的要求无所不允,五方阵旗与八门阵穴的诸多材料,都是由百氏提供的。
可要是那一次的“失手”,根本就是牧鹤长老有意而为呢?!
鬼谷卜天命。
天命不可违。
既然师巫洛是天道,那以“天道不可违”为宗训的鬼谷就是与他联系最深的仙门!再一回想,过往千年,死在师巫洛手上的鬼谷中人,很大一部分都属于鬼谷中主张对天命“阳奉阴违,欺瞒天机”的一派。
牧鹤长老没有回答北葛族长的话。
因为他正在全力运转以天神之血为媒介的千里大阵,真正的兵伐大阵。
原本就枯槁的老人越发瘦小,每一条皱纹都在加深,都在灰败,唯独一直佝偻的脊骨终于挣直了。凛冽的风刮动他宽大的袍子,衣袍紧贴在背上,皮肉已然干瘪,剩下的一把骨头就像干核桃的竖棱。
师巫洛落在大阵正中心,黑衣鼓荡,绯刀低垂。
牧鹤长老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无一点仙风可言:
“开!”
乾门开!坎门开!艮门开!震门……开!
随着一扇又一扇气机引汇之处的阵门开启,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破开笼罩十二洲的黑影,就像一把把飞向天外的剑——人间剑指天外天。被阵风逼得不得不步步后退的半算子猛一按陆净的肩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仿佛从烛南开始一直压抑的巨石被搬开了。
“我们鬼谷……不是要杀仇薄灯,也不是要帮空桑啊!”
“是要对阵天外天!是天外天!”
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而仇薄灯身为神君,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自然都与太古有关,与当初的云中城如今的天外天有关。
也就是说,这个大阵,可以用来指向仇薄灯,也可以用来指向空桑,更可以用来指向……
天外天!
巽门……
开!
随着光柱接连天地,笼罩在人间穹顶上方的黑暗出现了一个破口。师巫洛提着刀,在光柱的伴随下,一步一步,走向苍穹至高处,走向天外……天外天的神能降临人间,那谁说人间不可以杀向天外天?!
牧鹤长老坐在祭坛中间,全身都在颤抖,唯独启阵的手始终稳如山岳。
离门……
开!
只手遮天的铜人甲士跪坐在云海的窟窿边缘,手掌颤动不休,自人间而来的阵芒钉在祂的掌上。
“他要做什么?!”
无数天神震怒不休,无数道愤怒的咆哮在云海上来回轰鸣。
他要做什么?
师巫洛握刀的手色调很冷,近乎病态,深黑的衣袖在风中展开,如群鸦的羽翼。他发过誓的啊……在亲眼目睹他的神君两次坠落的时候,在无法触碰无法伸手的时候,在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坤门……
开!
第七根光柱冲天而起,钉进铜人甲士的手腕,锵然声响,铜人的右手齐腕而断。牧鹤长老吐出鲜血,皮肉开始龟裂。
师巫洛接近云海。
红袍上神猛然起身,声音因不敢相信而几乎变了调:
“他要登天梯!”
牧鹤长老脊骨破碎,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点向最后一扇阵门。
兑门,开!
师巫洛一步踏出。
踏上第一重天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