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我与萧独归来, 码头周围的宫廷御卫都迎上来, 将我们二人迎上天舟。
回船后,我便借口身体不适在船舱休息,却是辗转反侧,放心不下白衣卫。
我出逃不成,惊动了御林军, 白厉与其他白衣卫短时间内是回不了冕京了, 如果真如萧独所言, 落日河畔有重兵把守, 白延之也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在冕京可以依傍之人,除了翡炎那一脉效忠于我的几个老臣,也就是皇太子萧独了。
这是我自退位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势力在分崩离析。
因着睡不着,我索性披了衣服,出去观赏日出。
此时船已沿护城河顺流而下,驶至了下游的夕隐江中, 两岸山脉绵延, 是历来皇家狩猎之地。见天舟徐徐泊于江岸边, 我不由想起萧澜的话,正想回舱房借病不去参加围猎,迎面便撞见萧澜一行人,可谓狭路相逢,躲都没地方躲。
恰时, 船晃荡起来,我踉跄一下,被萧澜上前一步堪堪搀住:“太上皇小心些,别又落了水。虽是夏夜,也容易着凉。”说着,没容我找理由推脱,他便笑着吩咐左右两个宦侍将我扶住,“太上皇想是晕船了,快将太上皇扶下去。”
众人下了船后,侍卫们便牵了数匹骏马来供我们上山,我体力有限,不便骑马疾行,碍于面子,仍是挑了一匹脾性温顺的银驹。我踩着侍卫的背,被人扶着爬上马背之时,萧澜已轻盈地一跃上马,冲我微微一笑,乌邪王则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显然奇怪我为何动作如此迟缓。他若是知道当年打败他的那个少年天子,如今已成了一个骑马都会喘气的病秧子,想必会大失所望。
萧澜叫我前来,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么?
我咬咬牙,抓紧缰绳,一夹马腹,不甘落后,只听身后一串风流的笑声响起,萧璟扬手一鞭,一阵风似的率先冲了出去,萧默紧随其后,二人你追我赶,鲜衣怒马,少年英姿,引得侍女们发出阵阵赞叹。相比之下,我真像在步入垂暮之年,心中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萧舜却在这时缓缓接近了我身侧。
“六哥,看着这些侄儿侄女,我都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七弟说笑了,你尚刚及弱冠,便老了,那孤算什么?”我勒了勒缰绳,与他并肩而行,榲肭的事,我虽耿耿于怀,却不愿与我这七弟翻脸。他既然想毒死萧澜,我就有可能将他拉拢为盟友,“你在瀛洲这几年,可还与五姐有来往?”
我那温柔的五姐长歌公主是萧舜永远的软肋,他脸色稍变:“寥寥书信几封罢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与五姐来了?”
我摇了摇头:“当年未来得及拦住萧澜,孤一直心中有憾,只是未与你提及。”
萧舜笑了一笑:“难道当年不是六哥你透露给他的么?”
我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七弟,你当真如此想我?”
“六哥,这句话我早想问你。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我讥诮的一哂。
原来萧舜是看我杀了大哥二哥三哥,心里料定我也会对他下狠手,便将当年他与五姐私情曝光导致二人被远逐两地的罪名算到了我头上。且我登基之后,只想肃清威胁,也未将他二人召回冕京,他对我难免心怀怨意。怨到愿看我去死。
“你与五姐之事,孤未曾泄露过一丝口风,且还为你二人求过情,你可相信?”
萧舜独眼闪烁:“六哥如此心冷之人,竟会为我与五姐求情?”
“若非如此,五姐定会被送去霖国和亲。你难道不记得,当年被送去霖国的女子,是原本将成为太子妃的孟氏小姐么?她会成为和亲人选,是孤私下举荐。”
萧舜蹙了蹙眉,将信将疑的定定瞧了我好一阵,也未开口。
我知他心性固执,一时半会怕是难以接受,便将话锋一转:“不过,五姐避得了上次,这次却是逃不掉了。”
萧舜呼吸一紧:“此话怎讲?”
我不急不缓,徐徐道来:“五姐早到了适婚之龄,却尚未出阁,又身份尊贵,他日若诞下子嗣,便都是萧氏皇嗣,会成为危及皇位的隐患,而如今乌邪王将圣女嫁过来,冕国难道不应回以同礼?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比五姐更适合嫁给乌邪王的人选?七弟,我们来赌一赌,你说,萧澜会不会命五姐远嫁?”
我此番一言,可谓刀刀见血,分析得有理有据。
沉默良久,萧舜才道:“我不与你赌。六哥,你说得的确有理。”他顿了一顿,笑了,“再说,自小到大,我与你打得赌,就没一把赢过。”
我的眼前匆匆掠过少时岁月,那时五姐与我二人常在御花园舞风弄月,吟诗作画,好不快活。而今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成为一场虚幻的美梦。我无声笑笑,点到即止,今日只要令他先分清敌友,以后再进一步也不迟。
攻心,不可操之过急。
我一扯缰绳,有意加快速度,渐渐与萧舜拉开一段距离。
忽然,前方爆发出一阵喧哗,有人此起彼伏的大喊:“皇上,是麒麟鹿!吉兆!吉兆!”
我抬眼一望,但见一道金红色的影子飞快的窜进林间,引得前头的人马纷纷追赶,萧独自然也在其中,且还是冲得最快的那一个,眨眼功夫就甩远了本来冲在前面的萧璟与萧默——到底是争强好胜的少年心性,也不知让让他父皇。
再看萧澜在后面不急不慢,乌邪王倒被激起了兴致,大吼一声,纵马直追,谁料他声如洪钟,响彻山野,惊飞一片山雀。马队骚动起来,连我身下这匹温和的母马也受惊尥蹄,险先将我从马背上掀下。我连忙勒紧它缰绳,伸手欲去捂它双眼,却已来不及,被它带着朝半山腰的林间狂奔而去。
我俯身贴紧马背,树叶如刀片刮过我皮肤,寸剐一般。
马跑得极快,将皇家狩猎的马队甩得不见踪影了,我好容易才将缰绳勒住,已是累得头晕眼花。左右张望一番,不知跑了多远,竟辨不着路。听见有人远远在唤,我跳下马,伏下身子朝声源相反的方向行进——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
可机会是好机会,我体力不支,行了没多远便已走不动,扶着一颗树干,气喘吁吁。我这才真切的意识到,若无人相助,我这身子根本走不出冕京。我不是吃不得苦,当年率兵亲征时也与士兵们出生入死,可如今却弱不禁风得很。
耳闻马蹄声自四面而来,我不敢动弹,可犬吠之声却越逼越近。
自知躲不过猎犬的鼻子,未免太显狼狈,我索性自己从林间走了出来,几个侍卫连忙上前将我扶住,我见萧澜也在,站起身子,道:“孤并无大碍。”
“太上皇受惊了。”萧澜骑马来到近前,猝不及防地弯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上马背,“此处路不好走,太上皇身子不好,便先与朕同骑罢。”
说罢,他便扬手一鞭,带我朝山上的营地行去。
我侧坐在他身前,姿势仿如依偎着他,心下顿生屈辱之意。萧澜双臂绕过我,拉弓放出一箭,将一只飞鸟倏然射落,命侍卫捡来给我瞧。
那是一只红羽白喙的朱鹭,漂亮至极。
他捏住它的尾翎,将他拎到我眼皮底下。
朱鹭还活着,不住扑腾着翅膀,漆黑的眼眸透出凄沧的光芒。
“看,像不像你,六弟?”
我垂眸不答,听他轻笑一声,将朱鹭扔给侍卫:“莫让它死了,朕要养着。再高傲的天上之物,关在笼子里养上几年,也该变成乖巧可人的宠物了。”
字字刺耳。
“宠物就该有个宠物的样子,莫要以为被供在高阁,眼里就没有自己的主人。若是得意忘形,从高阁沦为阶下囚,也只是一夕之间的事。”
这样的暗示与威胁,我怎会不懂?
他立了军功,有了声望,想将我这废主从太上皇的位子上贬下来,轻而易举。
“若宠物知道讨宠,自然便能保有表面的尊严,否则……”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手指摩挲着我的嘴唇。我扭开头,却听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余光瞥见一人纵马从林间行来,斑驳日光照得他骑装上点缀的蛇鳞冷光凛凛,是萧独。
不是这小子阻拦,我怕是早在白衣卫护送下过了落日河。
即便有重兵驻守,冒险了些,也比留在宫里强。
我心生一念,攥紧萧澜袖摆,故意朝他肩头一靠:“四哥……”
萧独当场滞住。我靠在萧澜肩头,看也不看那小子,只觉萧澜的手沿我脊背而上,扣住我的头颅。他的手指如此冰冷,与萧独宛如不相容的两极。我要在这父子而人之间扇扇风,让萧独这火烧得更旺些,令萧澜早日被他烧毁。
“六弟,朕今晚想与你骑马夜游,如何?”他语气十分温柔,仿佛是在临幸自己的妃子。我一阵恶寒,正想推拒,只听一阵响动,萧独已然下马,走了过来。
“儿臣拜见父皇。”他单膝跪下,斑驳树影中,那俊美年少的脸阴雨密布,抬眼看了我一瞬,就垂下了眼皮,敛去眼底的刀光剑影,“……拜见皇叔。”
萧澜道:“平身。”顿了一顿,笑道,“独儿猎到了那麒麟鹿?”
“不错,儿臣正想来献给父皇。”萧独立即站起身来,从身后高大的夜骓背上割下那通体金红的雄鹿鹿角,呈到萧澜面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激得我一阵咳嗽,有些头晕反胃。萧澜抬手,以袖摆替我掩住口鼻,动作极是暧昧。
“甚好,今夜便可用这对麒麟鹿角作占卜,看看有何吉兆。”
萧独面无表情的将鹿角交给侍卫,翻身上马,抬眼看来:“父皇,乌邪王方才对众人说,想与父皇赛上一场,他正在后山那边,等候父皇许久了。皇叔似乎身子不适,父皇既要与乌邪王赛马,不如皇叔便由儿臣护送,父皇以为如何?”
萧澜敛了笑容,不置可否,却未像上次不顾萧独劝阻将我强行带走,而是凝目看着他这个儿子。我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独如今举足轻重,即便他有心废太子,也不是易事。萧独直视着他,眼里毫无惧意,甚至暗藏咄咄逼人的意味。
隐隐杀机在这父子二人间弥漫开,令周遭光线都骤然暗沉下来。
恰时,一个侍卫牵着一匹银驹走来,我惊呼:“呀,那可不是孤的马么?”
说罢,我趁机挣脱萧澜双臂的挟制,下马走到那银驹旁,抚摸了一番它鬃毛:“方才在林间与它走散,孤还以为见不到它了。皇上将这马赐给孤如何?”
萧澜半晌才开口:“我们是一家人,六弟何必如此客气。”他松松缰绳,往山下走去,吩咐左右侍卫护送我去猎场。他虽没允萧独,却明显不如之前强势了。
这是个好兆头。
翻过一个山头,后山被群山环绕的盆地便是皇家赛马场。在乌邪王到来前,萧澜已走了一番安排,排场之隆重,比一年一度的骑射大典还要更盛一筹。
御林军身着轻甲,整齐列阵的步入赛马场,吼声震天动地,不似要参加比赛,倒像准备迎战杀敌——这是意味明显的示威,为了震慑虎视眈眈的乌邪王。
身为大冕曾经的君主,我的心情复杂而矛盾,既希望乌邪王能迎难而上,与我合作除掉萧澜,又期望他会慑于冕国军威,日后不要太过贪心。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我再清楚不过。我若要登上魑国这座桥,便须知该如何拆桥。
如此想着,萧澜侧过脸来,我不及收回聚于乌邪王身上的目光,被他正巧捉住,他笑了一笑,浓黑的眼里泛出些许戏谑之意:“乌邪王对朕说,太上皇当年与他交战于狼牙关,以少胜多,骁勇非常,令他们的勇士十分震骇,今日都想一睹太上皇的风采,邀太上皇赛上一场。不知太上皇可否赏朕与乌邪王一个薄面?”
我扯了扯唇角,这点薄面,如今却令我是不堪重负。
不待我拒绝,一位侍卫已将弓箭与骑装呈上前来。
我环顾四周,众将校齐齐望着我,当中还有我熟悉的面孔,是随我亲征的老兵。
众目睽睽之下,我自再不能推拒,回身走入营帐更衣。
换上一身轻巧的皮甲骑装,我却觉似作茧自缚,被勒得喘不上气来。
命侍卫们退下,我独自凝立于镜鉴前,闭着双眼,泫然欲泣。
我自小是天之骄子,受众人仰视拥戴,自懂事以来,极少将情绪曝于人前,成为帝王之后,更是鲜有真情流露的机会。人道我冷血而决断,却不知喜怒哀怨尽皆藏于我高贵而威严的面具之后,繁冗而厚重的龙袍之下,为得是无懈可击。
我无懈可击,我的统治才无懈可击。君主背负多少,寻常百姓自不能窥见。
当我走下神坛,将这幅病体呈现在军士之前,我精心维持的一切也就从此愧毁。
从此我不再是他们曾经仰慕的天子,而彻底成了一个令人惋惜的病秧子废主。
失去了军士们的尊重,我若要重临帝位,便更难上加难。
我握着弓弦,双手发抖,昨夜在困境中激发出的气力已荡然无存,竟无法将弦拉开半分。却在此时,背后传来两下靴子碾着地面的声响,我双手猝不及防地被另一双手拢住。我睁开眼,便从铜镜中看见一对锐利而深邃的碧色眸子。
我才发现在自己在萧独身前显得如此瘦小,被他伟岸如壁垒的身躯围困怀中。
他掌心炽热如炭,似将我的手熔铸在铁质的弓弦上,缓缓拉开。他力拔千钧,一下便将弓弦拉得饱圆,明明无箭在弦上,却令我听见鸣镝铮铮,破风而去。
“皇叔,你拉得开这弓的。我伤口,今日还在流血,这一箭,扎得很深。”
“要是你在赛场上,也这般凶狠,定当大慑众人。”
这话似一股激流注入血管,令我精神一振,双手奇迹一般停止了颤抖。萧独一根一根的松开手指,而我一点一点凝聚着手劲握紧弓弦,似个初学射箭之人。
到他完全松手之时,我已勉强撑住了弓弦,深吸一口气,抬起胳膊。
萧独一手将一根箭矢置于我的弦上,一手将自己的猫眼石扳指戴上我拇指。
“皇叔。”他附于我耳际,“信我。”
“铮”地一声,箭矢破镜而过,镜中那脆弱无助的我,猝然溃散。
………
我喘了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地碎镜,攥紧双拳,却觉指间一片黏稠,低头一瞧,竟是满手鲜血。萧独退开一步,我才回过神来,扭头见他双手渗血,肩头亦有一片暗渍,这才意识到什么,抬手去触他衣襟,却被一把擒住了手腕。
我蹙起眉头:“叫孤瞧瞧。”
萧独挑起眉毛,一手将衣襟扯开了些,露出肩头上那缝合过又裂开的血窟窿。
我略微一惊,这箭伤如此严重,他今日却还参加狩猎,不怕疼不成?
“皇叔……关心我?”
“你……”我甩开他的手,“无礼!”
萧独冷哼一声,面无表情:“皇叔喊我父皇四哥的时候,倒不觉自己无礼。”
我见他这神态,便只想再激他一激,让他日后更上进些,于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我与你父皇的事,现在还轮不到你管。你什么时候有权管了,再来责问孤。”
萧独脸色一变,扯起衣襟,因牵动了伤口,衣襟处又沁出一片血色,扎眼得很。
见他扭头要往外走,我鬼使神差地把他拽住,脱口而出:“你就这样出去?”
萧独步伐一凝,我想收嘴已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顺水推舟:“孤帮你上药。”
萧独依然别着脸,冷冷挤出二字:“不必。”
我几时被人忤逆过,哪受得了他这般态度?当下沉了脸色:“坐下。”
萧独僵立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在帐中毯子上坐下,我命侍从取了杯酒来,亲自给他上药包扎。我动作极不轻柔,萧独却一声不吭,默默受着。
什么时候起,这小狼崽子一点也不听我的话了?
他若是吃软不吃硬,我是不是应该待他更温和些?
我放轻了手劲,抬起眼皮,猝然撞进萧独凝视着我的眼眸。他离我离得那么近,眼底那么深,睫羽黑压压的,像广袤无际的森林,藏匿着无数危险而诱惑的野兽,从这种距离看,我才发现他的瞳仁原来这么浓丽,这么摄人心魄。
“你……”
“皇叔还要看我,看多久啊?”
耳畔响起萧独沙哑的声音,我才如梦初醒,顿时感到有失颜面。
“你自个来罢。”将擦血的帕子往他身上一扔,我便提着弓弦走了出去。
许是萧独身上似乎具有某种蛮人的神力,又许是他的言语真的激励到我,我竟在挥起马鞭的一刻好像回到了当年,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高高跃起,拉弓上箭,虽只昙花一现便倾尽全力,却已震慑了在场众人,引来满场喝彩。
遥远天穹之中,似有一个声音大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如当年。
鲜衣怒马,踏雪凯旋。
时间似在这刻变得缓慢,炽烈的太阳在上方化作燃烧的金乌,朝我直坠而下。
我手一松,一箭放出,正中上方展翅高飞的纸鸢,身子被反弹得向后跌去。
我不能倒,我不能倒。我萧翎,是天穹上的帝王。
我伸出双手,猛地攥紧缰绳,令自己俯身贴在马背上,才咳出一口淤血。
“六弟,朕倒真没想到……你这看似刚极易折的性子,有如此韧性。”
失去意识前,我听见萧澜轻笑着道。
醒来之时,已然天黑。
隔着帐子,亦可看见外头火光灼灼,人影憧憧。我恍然想起宫变那夜令我失去一切的大火,浑身冒出冷汗,伸手一掀帘子,瞧见外头景象,才清醒过来。
只见不远处生了篝火,众人按次序落座于篝火周围的席位上,晚宴正要开始。
很快,便有侍从前来请我。
晚膳的主菜便是萧独猎来的鹿肉,佐以乌邪王从魑国带来的香料,鲜美香嫩。可我昨日才服过榲肭,自不敢再碰鹿肉这种性燥助火之物,便只食佐餐的水果。
“太上皇在赛马场上英勇非凡,食量却不大,不知酒量如何?”
我闻言抬起眼皮,见乌邪王敬过萧澜,转过来,朝我举杯而笑。
这酒亦是鹿血酒,我哪敢沾杯,正欲开口解释,萧独却道:“太上皇近日来大病初愈,身子不适,不宜沾酒,乌邪王莫怪。小王代太上皇饮十杯。”
“五弟好生豪爽。听说,这麒麟鹿血是大补之物,酒劲也烈,有醉生梦死之效。”萧璟笑叹一声,也拿起一杯,却被萧默夺去,一饮而尽,极是霸道。
乌邪王大笑:“这酒醉生梦死,冕国的美人也令吾醉生梦死!”说着,这蛮人的王毫不避讳地盯着四公主萧媛,“不知,吾有没有运气娶到冕国的公主?”
乌邪王主动开口求亲,而非萧澜先提出联姻之事,我倒没有料到。但萧媛已与霖国皇子订了婚约,萧澜是绝不可能将嫁给乌邪王的。我斜目看向萧澜,等待着他的回答,良久,才听他笑了起来:“小女已有婚约,不过,我萧氏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能配得起乌邪王如此勇武之人,不过她年纪稍长……”
我偷眼看向七弟,他低头喝酒,一语不发,手背青筋凸起,骨节泛白。
我皇家之人,从来命不由己。虽自一根生出,命运却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倾城倾国的长歌公主,不能与爱人相守也便罢了,连自愿独守青灯也无法做到。
我心里涌起一股悲哀,既是因七弟与五姐,也是因如今的自己。
我覆住他冰冷的手,稍稍收紧,七弟颤颤放下酒杯。
一滴血红的酒液落在我的手背上,宛如他那只泣出血泪的盲眼。
悲哀过后,我又感到喜悦,因为七弟如今比我更想杀了萧澜。
宴毕,便是每次狩猎之后按例举行的祭祀。
披着斗篷徐徐走到篝火前的却不是翡炎,而是个我未曾见过的年轻神官,这意味着萧澜将他的亲信安插进了我最牢固的壁垒,要将它连根撬起。
我盯着篝火中被灼烤的鹿角,心中不详一如那些血色裂痕蔓延开来。神官将鹿角浸入水中,望着倏然腾起的青烟看了好一会,忽道:“皇上……大凶之兆。”
周围俱是一静。萧澜走近了些,不知是从那雾气中看见了什么,似是情绪大变,再无兴致与乌邪王饮酒闲聊,遣了几名美人伺候他,自己则进了营帐。
我白日睡过,夜里自是难以入眠。
逃走既成了空想,我便决意去会一会乌邪王。走到他的营帐附近,我却听见里头淫声浪语,不由感叹蛮人果然龙精虎猛,风俗开放,在异国仍是如此。
乌邪王既在帐中御女,我自然不便打扰,只好独自去散步。刚走进林间,我就瞥见一个人也从帐中出来,衣服在月光下闪着鳞鳞的光,心不禁一跳。
萧独?这小狼崽子这么晚出来做什么?
我伏下身子,见萧独身影一闪,纵身跃进林间,便悄悄跟了过去,远远又见一人从树上跳下,在他面前匍伏跪下。借着月光,我瞧见那人发色浅金,背上缚着一把弯刀,顿时意识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乌邪王身边那员猛将,乌沙。
我屏息凝神,只听乌沙发出极低的声音,用得是魑语。我不大通晓蛮人古老而晦涩的字音,只能从他的语气中判断,他对萧独的态度很是恭敬。
要知蛮人礼仪不似我们这般繁冗严谨,只有对地位极高之人,才会匍伏下跪。
乌沙有必要向别国的皇太子行如此重礼么?
乌沙,乌邪王……与萧独之间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我心下疑云重重,却见乌沙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似乎察觉了有人在窥视,忙将身子伏得更低,但听一串窸窸窣窣的动静迅速逼近,突然,手腕袭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我立时举起手臂,只见草丛间一只蝎子闪过,当下心觉不妙。
一瞬,我的身子已经麻了,动弹不得。
“呼”地一声,乌沙捉刀飞来,落在我面前,一把扣住我脖颈,将我整个人提得离地而起,看清是我,当场愣住。萧独在后边低声喝道:“快将他放下!”
乌沙松了手,我倒在地上,咳嗽了几下,蝎子毒性发作起来,使我呼吸困难。
萧独疾步走上前来,将我扶起,一眼发现我臂上渗血的伤口,正要低头去吮,乌沙却急忙抓住他肩膀,说了一句什么。萧独呼吸一滞,将他一把推了开来,乌沙还想阻止,却听萧独一声低喝,他便伏跪在地,不敢再轻举妄动。
“孤……孤怎么了?”我颤声问道,胸口愈发滞闷。
“皇叔,你忍忍。”萧独将衣襟扯开来,露出肩头上由我包扎好的伤处,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不知为何,我竟感到一阵焦渴,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不待他撕开绷带,我就迫不及待地凑近他伤处嗅了一嗅,立刻被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我竟想喝这小子的血?
我忍了又忍,咬住牙关,见萧独伸指在伤处一按,将指尖探到我唇畔。
“皇叔,这是蛮疆毒虫,需得用童男之血来压制。”
我蹙了蹙眉,疑道:“你还是童男?你不是被赐了侍妾……”
萧独垂眸:“我……没碰。”
我忍无可忍,一口含住他指尖,吮进些许鲜血,却觉不够解渴:“还要。”
萧独抽刀划破手臂,喂到我唇边,我抱着他胳膊狼吞虎咽了一阵,才觉呼吸顺畅了许多,小臂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却留下了一个朱砂痣般的小点。
“这是什么毒?怎的如此邪门?”
“是魑族的巫蛊之术,皇叔莫要惊慌,此蛊对身体并无大碍。只是……”
“如何?”
“以后需定期饮我的血,待蛊虫衰亡之后便可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