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道,双重铁轮山。
阎魔宫外阴风凛冽,楚河坐在黑色巨石雕凿出的魔道华表上,望着遥远山头外人界的方向发呆。
他人界衣着,黑色衬衣、牛仔裤,袖口挽在手肘上,头发已经完全剪短了,风中显出秀丽安静的侧脸。
头发是他几天前刚来魔界的时候用匕首自己削的,本意其实是割掉碍事的卷曲发梢,但刚削短发尾又自然打起了卷,索性就一把头发全割断了,反而省事了很多。
本来天道法相是不能随意改变的,不过他现在基本有一大半已经堕落成魔,因此也就无所谓了。
不远处血海水面滔滔红烟缭绕,几个鬼趣阿修罗拖着尸袋,湿漉漉爬出浅滩。
他们用的尸袋可大可小,最大可以容纳上万具人类尸骨。梵罗差点被周晖封印的那次楚河曾带他来过四恶道,当时是为了躲避周晖的追踪,但在阎魔宫偶然看见了打开的尸袋,里面上万具手脚缠绕、面目狰狞的尸体让他当场拂袖而去,从此再不愿意踏足阿修罗道半步。
魔尊却告诉他不同尸袋有炼制不同尸体的作用,根本目的是将收集而来的人尸炼成低级地狱魔,好供阿修罗部族驱使。每当人界爆发战争时鬼趣阿修罗都会收集数以千万计的尸体,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地狱魔可供驱策,阿修罗是无法对抗数量远超自己的天道部族的。
楚河面无表情看着那只巨大无比的尸袋被拖出水面,从体积和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来看,里面起码该有上百具人尸。
那几个鬼趣阿修罗拽着尸袋,穿过海滩和崎岖的山道盘旋而上,直至魔宫大殿外气势恢弘的暗色水晶大道。上百具尸体裹在一个袋子里的气味简直难以形容,鬼趣阿修罗在水晶地面上留下一路潮湿沉重的脚印,最终把尸袋拖到华表下宽阔的台阶前,转身去血海拖下一袋。
楚河坐在华表上,盯着脚下鼓鼓囊囊泛出黑红血迹的布袋,片刻后伸手从虚空中抓出一朵跳跃的金红火焰,轻轻一甩。
火焰落到布袋上,随即“轰!”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大火,瞬间将整只布袋连同里面上百局尸体烧成了灰!
“你!”鬼趣阿修罗们霍然转身:“你干什么!”
楚河淡淡道:“难闻。”
“那是魔尊殿下需要的东西!” 鬼趣阿修罗纵身向华表扑来,厉声道:“你是从何处来的,你这无知的人类——”
半空中阿修罗化作黑影,形同鬼魅,转瞬就到了面前。然而下一秒楚河目光转向他们,神情漠然,维持着一手握拳托着下颔的姿势没有动,张嘴轻轻喷出一口金火。
——轰!
金火化作翱翔的巨鸟,双翼熊熊燃烧,电光石火间将几个阿修罗全部卷了进去!
楚河懒洋洋跳下华表,落到水晶地面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随即转身走上了光可鉴人的巨大台阶。
在他身后,火焰中发出骨骼燃烧噼啪爆响,惨叫声几乎立刻就消失了。
阎魔王宫的建筑风格其实和天道差不多,都是一座巨型宫殿围住一座城,只是建筑材料不太用金玉琉璃一类阳性的宝石,而是以阴性的水晶、蛋青、月光石为主。宫墙由无数块长宽各一丈、厚约半丈的荧灰色宝石砌成,一直高高堆砌到需要竭力仰头才能看见顶端的高度,每穿过一个房间都要走半盏茶功夫。
在阎魔王宫里,这样的房间足有上万间。
四恶道中饿鬼、畜生道都贫瘠艰苦,地狱道几乎未被开发,只有阿修罗道的富裕程度足以和三十三重天媲美。据说阿修罗最鼎盛的时期,整片大地全是黄金,树木是水晶,果实是五颜六色璀璨的宝石;连其阴霾暗沉的天空,都是由一整块望不到边的月光石构成的。
而数千年来天道不断的征伐使阿修罗部族财富锐减,到现在几乎只剩下空架子了。
楚河不断穿过一座座房间,有些房间是酒池肉林,有些畜养着小山般巨大的地狱魔,还有些房间角落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是一群阿修罗女在对几个从人界掳来的男子寻欢。
楚河垂下眼睫,光影交错中面孔冷漠、苍白而俊美。
阿修罗女带着媚笑伸出白皙的胳膊来拉他,但指甲刚触到衣角,便被虚空中萦绕他身周的凤凰真火烫得尖叫,闪电般缩了回去。
楚河并不看一眼,终于穿过幽深的走廊来到尽头的露台前。他推开铜门,潮湿的风一涌而入,发梢瞬间向后扬起。
魔尊转过头,黑色王袍红纹相间,目光睥睨如高高在上的帝皇。
楚河神情平静地走上前,凭栏俯视王宫下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四恶道大军。
这支魔军由阿修罗部族带领,地狱魔、大妖和千亿厉鬼为主力,几乎集中了现在四恶道最强大的力量。在这支大军上空,死气凝聚成黑色的烟雾,盘旋向上直入天穹,仿佛天地间纵横的巨龙。
魔尊居高临下面对着自己的军队,看看身侧的楚河,似乎对此时此景非常满意,目光转而投向远处。
——地狱不周山。
六道众生唯一通向无色天的直行道。
“你在外面杀了人?”魔尊突然问。
“几个鬼趣阿修罗,”楚河说,“他们先动的手。”
阎魔王宫本身就是魔尊的第八识,因此他能感知到刚才外面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楚河用真火超度了血海中拖出来的几百具尸体。但他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甚至神情都很平静——也许此刻与凤凰明王并肩站在这里俯览自己的强大军队这个事实,已经奇异地给了他足够的满足和愉悦,让他对这种小事都懒得去追究了。
“你不喜欢炼尸?”魔尊只聊天般问。
楚河不答。
“没办法,我们需要的地狱魔数量远远大于自然生成速度,只能从人界掠夺资源。佛祖也曾经化身为僧侣去人界各地传教,藉由各方诸侯和军阀之力来发展信徒,壮大天道的力量……”
楚河打断他:“那些尸体是现杀的?”
魔尊回头和楚河对视,只见后者微偏着头,面容俊秀,一点表情都没有。
“是的,”魔尊说。
楚河转头向长廊走去,却被魔尊突然抓住了手腕。
“我要摧垮天道,毁灭佛身,让阿修罗成为六道的新主人。我会从人界掠夺更多资源来壮大四恶道,让无穷的死气扩散使人类城市变为废墟,千亿厉鬼不得超生,大地塌陷成为阿修罗的地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吗?”
“因为需要我的力量,”楚河淡淡道。
魔尊却说:“不。”
他凑近楚河,连说话时炙热的吐息都几乎贴在他耳际:“我没有征求你看法的意思,只是告诉你我的目的,然后揭示你必须跟随我的事实。”
楚河似乎感觉有些无稽,试图挣脱手腕向一边走开,但没有成功。片刻后他终于放弃了僵持,问:“为什么?”
“因为你天性中有向意志坚定者臣服的意愿,你活了上万年都没摒弃血液中的雏鸟本能。”魔尊勾起嘴角,眼底却完全没有任何笑意:“就像周晖在战场上强硬砍断了十一根凤凰骨,然后向你求婚,你便答应了;在人界把你找回来关在结界里,封住九窍锁住脊椎,你也就自然而然的顺从了……”
楚河眯起眼睛,猛一抽手,却被魔尊强行拉到自己面前:“我曾经想过要打动你,但事实证明人界那软弱的一套并不管用。你需要的就是禁锢、监守和征服,面对弱者你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楚河语气微愠:“你吃错药了吗?”
“我只是在阐述将来对你的态度。”魔尊彬彬有礼道,手指力道却没有半点放松:“有一天我们会踏平须弥山,并肩站在这六道之巅……如果现在就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魔尊终于一点点放开手指,楚河猛然抽出手腕,只见皮肤上已经浮出数条明显的黑丝,那是具现化的魔息。
——魔尊梵罗终于恢复了他身为大阿修罗王的实力,如果天道没有选择周晖的话,仅论个体战斗力,现在天道已经没人能正面与魔尊抗衡了。
楚河揉着手腕,内心闪过不易察觉的阴影。他的表情甚至于眼神应该都没有变化,然而魔尊刹那间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笑问:“这不就是你一直用心头血祭祀我的目的吗?现在目的达成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不过是希望你帮我挡雷劫罢了,”楚河平淡而坦率地道。
“那么我现在神格回满,任何雷劫都能自动消弭,至少你的安危有保障了。”魔尊却似乎对他的坦白不以为意,说:“能为你做点什么,其实我也挺欣慰的。”
这是魔尊惯常的思维模式,楚河虽然不能理解,但他知道有些人的确是这样的。他们不在乎对方的感觉和感情,只强调自己的主权,用一种我行我素的方式来向对方付出,并要求对方用顺从来予以回报。
如同欣赏一朵花的人,只要占有花朵绽放时那一刻的风光就好了,这株植物本身的喜怒哀乐则是近乎于无的。
——这看似和周晖有一点相像,但楚河知道周晖内心仍然对感情存在着希望。只是周晖在漫长的岁月中练就了无与伦比的耐心和自控力,他能等到最后,等到他真正希望得到的东西稳稳地,自愿地落入掌心。
楚河垂下眼睛,一切情绪都隐藏在了纤长如同鸦翅般的眼睫下,转身向魔宫中的长廊走去。
“凤凰,”魔尊突然道。
楚河脚步略顿了顿,只听魔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七天后我会去人界和地狱交壤的地方释放死气,令阿修罗部族大量收割冤魂厉鬼——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去。”
楚河没回头,在那里站了半晌。从魔尊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挺直的背影,肩虽不宽,却有种难以折断的孤拔之气,黑衬衣包裹下线条一路收紧,直到劲瘦的后腰和更加往下的部分,被深深隐没在长裤里。
“我知道了,”片刻后楚河终于道,声音很平淡:“我会去的。”
·
与此同时,血海。
海面波涛汹涌,烟雾阵阵,无数魔物吞噬撕咬着腐肉,发出嘶吼和撞击的声音。
突然一道山峦般起伏的巨浪铺天盖地打来,无数魔物惊起,四下逃窜,数不清的骷髅夹在血红浪花中支离破碎,随着山峰轰隆一声重重拍在震荡的海面上!
冲天血花中显出摩诃的身影,银色长发迎风张扬,美艳如女子般的面孔在万里血海背景下,反而有种冷酷阴森的邪性。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在浪头打下的瞬间如同游鱼般潜入深海,几秒钟后在浅滩猛然冒出头,原本在附近撕扯腐尸的海蜘蛛们立刻惊惶逃窜,眨眼间爬进海里不见了。
摩诃懒洋洋站起身,踩着白骨首尾相连的船飘荡上岸,一脚踩在山岩上。
迦楼罗托着下巴坐在刀尖一样突出的断崖上,一身短打,面无表情,心不在焉望着血海深处几座冰山般漂浮的黑影——那应该是混沌。因为体型太过巨大的缘故基本在六道灭绝了,仅剩的这几只,竟然被摩诃养在了深海。
“喂,”摩诃走到他面前,顺脚把迦楼罗踢得身体一歪:“让让!”
“……”迦楼罗坐直身体,屁股往边上挪了五厘米。
迦楼罗重伤并未完全愈合,肌肉结实的大腿绑着绷带,六块腹肌上伤痕交错渗血。大概因为实在不适应地狱环境的原因,他这几天睡眠都不好,眼睛底下有浓重的青灰,看上去如同重伤病患一样憔悴。
看着这张貌似周晖的脸那么狼狈,摩诃的心情其实有一点恶劣的愉悦:“待不惯血海?要不回阎魔王宫吧?那天不是还有几个阿修罗女特地发动天魔舞阵来勾引你嘛,你权当陪她们玩玩,玩累了应该就能睡着了,哈哈哈——”
“……”迦楼罗说:“不感兴趣。”
“别老板着脸么傻逼弟弟,她们很吃你这种类型的。据说当年周晖的人身形象也很受阿修罗女欢迎,不过你这种纯情又禁欲的种类应该更能挑起她们的征服欲吧。”摩诃挑起一边唇角,不怀好意上下打量着迦楼罗:“难得来一次四恶道,就开拓眼界了呗——你在雪山那种鬼地方应该什么都没有吧,欢喜禅见识过没?”
迦楼罗连话都不想说了。
摩诃用细白手指把血淋淋的银色长发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啧啧有声:“你真可怜,念佛都念傻了。不过你既然仔细研究过经书,那知道释天求娶无数阿修罗女做妃嫔的典故么?所以立志成佛就要去娶阿修罗女,不然再念两万年的经都是不管用的——去吧,哥哥完全支持你,这里连聘礼都给你准备好了……”
摩诃随手向空气中一抓,一条色彩斑斓的硕大海蛇湿漉漉出现在他手里,惊恐万状嘶嘶挣扎,尾巴“啪!”一声重重拍了迦楼罗满脸。
“……”迦楼罗抹了把脸,终于忍到了极限。
他伸手从屁股底下掏出皱成一团的白袍,递到摩诃鼻子前面:“你穿上衣服再说话好吗?”
在血海摩诃几乎没有要穿衣服的意识,他真空得太舒服了。然而迦楼罗的表情极度忍无可忍,半晌摩诃终于懒洋洋哼了一声,顺手把海蛇往他弟弟脖子上一挂,接过衣袍裹住光裸的身体,然后再次一脚把迦楼罗踹开,倨傲地坐在了山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