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修鸣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许杭确实不愿意让段烨霖知道。
不仅仅是段烨霖,萧阎也好,乔松也好,任何的人,他都不愿意他们知道。
这就是许杭骨子里的倔强了,他硬气得很,是宁愿把牙给咬碎也绝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
像所有初尝鸦片的人一样,许杭以为这不算什么,可是毒瘾上头的时候,头皮那一阵一阵发麻的感觉顺着发根似乎能钻进脑袋里。
四肢十指都像被琵琶弦勾穿一样,每根神经都在渴求着药物的解救。
所谓上瘾,令人发指。
章修鸣轻轻拍着床沿:“现在放眼全上海滩,恐怕也只有我这里还有一点点毒品。”
许杭下巴轻微抬了抬:“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牌,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而回来找你。”
“事实上,你确实回来找我了,不是么?”
许杭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低下身子:“回来找你,是想亲眼看看你的下场,你莫要自作多情。”
“呵呵…许杭,你越是这么倔强,我就越是不能收手。你知道给你用的是什么药吗?”章修鸣的眼珠子从一边溜到另一边,“从前我给一个身强体健的马夫用过,不到一个月,他两只手只剩下三根半的指头,眼睛也瞎了一只,牙齿都被人拔光了,半人半鬼,家破人亡,因为啊,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能戒掉毒瘾呢。”
就是因为万无一失,他才会这么去做。
“为了我,你可真是费尽心思了。”
“你是大夫,应该明白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咯?”
许杭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了,他用力捏了捏,然后说:“是,你说的对,这毒瘾确实厉害,若要戒它,等于是拼命。”
“所以,现在的我于你而言,才是真正的“救星”。”
“我倒是有件事一直不明白,”许杭皱了皱眉,“你对我的执着,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不甘心还只是嫉妒段烨霖?”
“就不能觉得我是喜欢你吗?”
许杭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当然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如听到了令人捧腹的笑话。
章修鸣仿佛被人轻贱了:“你不信?”
“如果你这种毁人的方式也算作喜欢,那这世上的真情实在太令人恶心了。”
许杭眯了眯眼睛,像是想到什么,又说:“我不知道喜欢该如何去定义,至少我见过至纯的情意,章修鸣,那是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东西。”
譬如段烨霖,段烨霖就不会这样去伤害他。
这已经是很不客气的批评了,正中章修鸣的七寸。类似的话,阿麟曾经也说过。
“就是因为没有,才要得到。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得在我手里。”
“你哪个都不会得到的。”
章修鸣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跟我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禁烟令什么的,不过是一阵子的事情,你在我身边待着,我就会保证药不断。”
这是只有章修鸣才能做到的事情,段烨霖不可能,如果是段烨霖,他一定会用绳子绑着许杭,让他生生戒掉。那得多痛苦啊,至少章修鸣没有见过成功的人,或许有短暂成功的,很快也会再次沉沦。
许杭盯着那只手,嘴角勾了一下:“可是我也知道,这毒再用下去,我离死也不过早晚之间。”
“熬着戒毒的痛苦而死,还是在鸦片的愉悦中快乐登仙,这个很难选择吗?”
许杭伸出手,似乎是要握住章修鸣的手,却在快要碰到的一瞬间,很轻蔑地把它打开:“谁说我的下场一定如你所愿?”
被意料之外的答案所怼的章修鸣自然不悦:“哦?那你有何打算?”
“章修鸣,你最惨的时候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残废的样子,对么?可你知道我最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么?”
焚城烈火,至亲血肉,色欲绮园。
往事一幕一幕在许杭面前展开,他深长而沉重地呼吸了一下,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承认,我或许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去戒毒,但是我不会畏惧生死。活着固然很重要,可是要我卑躬屈膝在你面前,死都算是一种恩赐。何况我也有这个自信,至少从前到现在,所有害过我的人都没有我活得好,那么以后也会是这样。”
多么清冽的眼神啊,多么无所谓的语调啊。
真熟悉啊。
就像是阿麟死前拿着刀,嘴角一抹很淡很浅的嘲笑,脸上沾着血,眼神却是看可怜虫一般的悲悯与不屑,就那样回击着章修鸣。
即便没有伤到章修鸣一分一毫的躯体,却更甚于将他一败涂地。
“好、好、好……”章修鸣牙齿咬得咯噔响,“你现在有骨气,那我就等等看,希望你忍不了毒瘾的时候,还能这么有骨气!”
“你这样高床软枕的大少爷当然不明白,生活在底层的人是怎么挣扎着活下来的。我承认,这毒瘾的确让我头疼,可是绝不会让我放软自己的骨头——”
迈开步在往前走,每一步都有些特殊的压力,许杭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明晃晃的、尖锐的金钗,抵在章修鸣的脑门上:“你自诩是恶魔,不过是有些丑陋的心思罢了,脑子却像新的一样。真正的恶魔,生长于地狱,比你想象的可怕得多。你当我是白羊,可是在我眼里,你才是鱼肉。”
眉间一点疼痛,可是章修鸣没空理会这一点点的威胁,他在许杭抽出那根金钗的时候就已经惊吓到了。
如果是刀子或是枪,他都不会感觉害怕,可这金钗……似乎就是军统和都督接连出事的现场的凶器?
站在他面前,拿着这只金钗,凌厉地看他的人,难道就是闹得满城风雨、轰轰烈烈的那个金钗杀手?
“你…你……”
欣赏着章修鸣的脸色,许杭用金钗的尖顺着他的脸颊往下:“蠢货,都丢了一条腿难道还不明白,谁才是这场游戏的玩家?”
形势急转直下,这变故太过突然,完全超过了章修鸣可以预见的范围!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许杭,脑子里轰轰一片,好似所有的情绪和思绪都被打翻了,五颜六色地混合在一起,一时间根本分不开。
那浅淡微笑的青年,手执利器,毫不避讳杀意,无视他的威胁,每一点都让章修鸣吃瘪。原来这个看似最无害的人,才是最恐怖的角色。
段烨霖算什么,正面的敌人会让人敬畏,却永远不会让人害怕,而只有背后的黑手才会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手在被子下暗暗拽了拽,虽然他原本就是等着许杭来求自己,因为自信所以没有设下守卫,但是天性阴毒的他还是在被窝里藏了一把枪。
事实上他现在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小手脚,才不至于让他在许杭面前太丢脸。老实说,他真的有一点恐慌起来,仿佛这是他第一天认识许杭,或者说——他从未认识过许杭。
原本残废在床这几天,他以为自己对‘活着’已经是绝望了,可是当死亡逼近的时候他才觉得,求生的本能依然强烈。
真是可惜了,这副美人骨还是只能打坏了。
章修鸣这么想着,就拿紧了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许杭的动作,只等着某一秒,一发突袭。
或许是他太紧张,所以额头渗出一点汗,许杭突然动了一下,他几乎就要把枪拔出来,却被许杭的手带着十足的力气,摁着穴位飞快地压住了!
“章修鸣,你还是别轻举妄动地好,你都不觉得奇怪吗,都过了十二点,你妹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家?”
章修鸣的瞳孔一下子就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