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常世又做了那个和喻霁有关的梦。
他们站在一间四面是墙的房间之中。
房里有三张不同的赌桌,站着七个人,只有温常世和喻霁有清晰的面孔。
喻霁站在一个中年男子身后,他穿得比最近多一些,头发比现在长,一脸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一名荷官按了摇骰的开关,房间之中充满了被梦境放大了的沉闷的骰撞盅壁声。
喻霁支着耳朵听骰音,神情认真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铃音停了,温常世再次看见喻霁悄悄伸出了手,搭上中年男子的衣摆。
喻霁有一双修长的手,从圆润的指尖,到手背上微透着青色血管的细白皮肤,都写着娇生惯养。
他用食指和拇指抓着中年男子的深色外套,快速地轻轻一扯,又偷偷抬起眼来,望了望温常世,再重新低下头。
喻霁睫毛密而长,十分轻软,灯光自上而下照着他,睫毛的阴影打在他的鼻梁和脸颊上。
中年男子下了注,荷官用手心敲了一下铃,铃声清脆,把温常世留在了这间房里。
温常世盯着喻霁不放,直到荷官揭开盅子,喻霁脸上浮现了温常世在等的那个表情。
喻霁看清骰子数字后,眼睛微微睁大,嘴唇张开了一些,短促地呼出一口气,眼底里升起了笑意,唇角也有了一个很轻微的弧度。
——这个笑容,让温常世觉得很熟悉。
依据温常世和喻霁不长不短的相处经验来看,这是喻霁做坏事得逞后,不自觉显露的惯有表情。
温常世睁开了眼。
客房的窗帘拉了一半,外头天快亮了,他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六点二十分。
今天晚上,喻霁就要带温常世去张韫之的医院检查了。
在喻霁家里借住的第二十天,温常世依旧想不起事情。他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又时又重返空白。
但无论什么情况,温常世都不想让喻霁知道得太明白。喻霁的地方还算安全,但他本人目的性太强,温常世不得不防。
周六佣人下午才上门,温常世到了七点钟下楼,看见喻霁在客厅里看电影,喻霁平时起得很晚,不到十点一般看不到他的人影。
温常世没和他打招呼,走到一旁,给自己倒水。
喻霁耳机音开得轻,他听见家里的动静,便回望了一眼。看见温常世在喝水,他暂停了电影,走到吧台对面。
“老头子要我中午出门去个饭局,也不清楚什么事,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喻霁说着,拿了个杯子放在温常世的杯子边,又用放在一旁的小钢叉敲敲杯沿,道,“帮我也倒一杯。”
温常世直接把玻璃壶推到喻霁面前,喻霁只好自己倒。
“和张韫之约在晚上九点。”温常世提醒他。
“我记着呢,”喻霁瞪了温常世一眼,说,“我不是有事嘛,大不了推晚一点,又不是不去。晚一些也好,街上人都少。”
喻霁倒好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嘴唇上沾了些水光,低头回了个信息,又抱怨:“什么天大的事,非要我穿正装,烦死了。”
他的手放在吧台的大理石面上,手指轻轻敲打,无名指的第一个指节上有一颗颜色很浅的小红痣,随着上下敲击,在温常世眼前晃来晃去。
温常世想不起梦里的喻霁有没有这颗痣,忽然后悔没在梦里好好观察,无法以此求证梦的真伪。
陪着温常世坐了会儿,喻霁便去换衣服了。他挑了半天,换了一套灰色的正装要下楼,正巧碰到温常世上来,两人在转弯处撞了一下,
喻霁给温常世碰得后退了两步才站稳,指着温常世,谴责他:“又走路不看路。”
温常世看着喻霁,任由喻霁点着,没有给喻霁让道,他俯视喻霁,徐徐道:“是你撞的我。”
喻霁不敢顶嘴,悻悻收回手指,绕过温常世,刚要下楼,温常世又忽然在后头叫住了喻霁:“这么早要走?”
“啊?”喻霁愣了一下,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对温常世解释,“我爸司机刚给我打电话,说九点半到。”
喻霁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然困得很,便看了看表,傻头傻脑地问温常世:“你说我现在去睡个回笼觉,西装会不会皱?”
温常世还未回话,喻霁又自问自答:“算了,你又不知道。”
喻霁下了楼,将西装外套脱了丢在一旁,趴到沙发上,抱着枕头睡起了觉。
九点半整,门铃准时响了。温常世正巧站在二楼往下望,看着喻霁惊醒了跳起来,低头扯好了衣服,急匆匆抓起外套跑了出去。他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忘记拿走,温常世看见了,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喻霁回来拿,才走下楼。
温常世见过喻霁输密码,当时就记住了喻霁的指法,他拿起喻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又过了几秒,密码界面出现了。温常世握着手机的手只稍稍一停顿,将记着的密码输了进去。
喻霁手机桌面是一张纯黑的图片,主界面上很简洁地放了几个文件夹,温常世触了一下叫作网络的那一个,随手点开一个网页浏览器。
操作电子产品像是一种人体肌肉记忆,温常世打开搜索引擎,毫不犹豫地输入了“温常世”三个字,铺天盖地的新闻和介绍跳出来。
他简略地浏览了自己前三十年的生平事迹,并未有任何熟悉的感觉,只有在看见照片时,会不自觉有些出神。
所有新闻中,没有一条是关于他坠海失踪的,网络能查到的最近的行踪,是一个月前,他在芝加哥参加一场慈善拍卖,拍得一尊天价雕塑。
温常世看着新闻配的照片中,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人,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将浏览记录都删除了。
晚上八点不到,喻霁回来了。
温常世在健身室里听见一声巨大的摔门响声,过了一会儿,门被喻霁打开了,喻霁的脸色臭的要命,他对温常世道:“你有没有碰我手机?”
“什么手机?”温常世反问。
喻霁不大信任地看着温常世,最终还是没过多为难他,径自回房待了一会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又来喊温常世出门,开车带他去了张韫之的医院。
张韫之对神经科并不专业,他替温常世做了检查,把检查资料发给了他信得过的一个大学同学,就让喻霁先带温常世回家了。
喻霁的心情似乎很差,回去的路上一声不吭。半路上,喻霁接到一个电话,他直接按了接听,手机又连着汽车音响,一声由中老年男子发出的“宝贝”经由全车立体环绕音响,传入乘客耳中。
温常世侧目看着喻霁,眼神十分微妙。
喻霁发觉温常世的眼神中带着嘲笑,便回瞪温常世一眼,做了个要温常世别出声的动作,也没切回手机通话,直接对邵英禄说:“爸。”
“朱小姐怎么样?”邵英禄在那头问喻霁。
喻霁干巴巴地说:“不怎么样。”
“爸爸倒是觉得很好,”邵英禄像是没发现喻霁语气里的不悦,继续含笑道,“爸爸要人算了你们的生辰八字,配得很,你们在一起会很旺。”
前头突然蹿出个行人,喻霁猛踩了一脚刹车,又推拒邵英禄道:“可我才二十一。”
“可以先订婚,过几年再结婚,”邵英禄很快回答,“朱小姐多得是追求者,她爸爸说她见了不少青年才俊,就是对你印象最好,这是难得的缘分。”
喻霁张嘴刚要讲话,邵英禄又加了一句:“你要是能早早成家,你外公也会很开心。”
喻霁沉默了。
温常世又偏过头看了看喻霁,喻霁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嘴唇紧紧抿着。温常世发觉,喻霁对邵英禄说话的音调,会比平时在家和温常世说话高一点,掺了点儿稚气,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也不会反抗。
“知道了,”喻霁说,“我过几天约她。”
“哎!这就对了!”邵英禄在那头欣慰地说,“爸爸的宝贝真是长大了。”
喻霁黑着脸挂了电话,温常世在一旁很感兴趣地开口问他:“外公?”
“关你屁事,”喻霁脸色更难看了,他看都不看温常世,干脆地说:“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