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那瞬间,明峥是有些头晕目眩的。
李志元说要他凝视,专注,深情地凝视面前的雪,他当时心无旁骛地在完成 “凝视” 这个动作,没考虑别的。
看着看着, 面前那片白变得尤其刺目,很短的瞬间过去,轰一声,世界黑了。
眼睛很疼。
他尽量平静地传达给摄影师自己看不见的消息,叹了口气,开始等。
接着就听见很多急急的脚步声朝他靠近, 啊被很多声音簇拥着,询问着……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先把他送回联合营地做急救,跟组的极地随行医生立刻判断是雪盲。
明峥那会儿还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微微红肿着,不停有眼泪往外掉,掉眼泪完全是生理性的反应,无法抑制。
李志元最担心,不停地问医生会不会有后遗症。这事儿可不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是没办法跟燕茂交代的,人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医生说一般过一两天就会恢复,暂时性失明也不罕见,肯定是能恢复的。
“后遗症这个因人而异,后续好好保护眼睛就没问题,确保不要再发炎。” 医生把维生素和药膏递给李志元,“反正你们多注意他的情况。”
杀青戏还把主演给拍出事儿了,大家也没心思高兴,收拾好设备登船返程。
上船以后他还是看不见东西,但固执地拒绝了大家的照顾,说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还说他很累。
“你们围在我身边,我觉得太吵了,想单独待一会儿。” 他说,“下船前,让我最后再当几天陈舟吧。”
李志元从明峥这句话大致判定了这是杀青后遗症。
倒也不稀奇,很多入戏深的演员拍完的头几天都会有些魂不守舍。
李志元带着愧疚的心情给燕茂打了电话,告知明峥的情况。对方认真听完,麻烦李志元把电话交给明峥。明峥接过电话,告诉燕茂不用过来看他,俩人简短交流了一会儿,由于都不喜欢废话,聊了没多久他们就结束了交谈。
明峥把手机递回去,看上去有些憔悴。
李志元拿着电话看了他半晌,主动问:“要替你联系郑观语吗?”
明峥拒绝道:“千万不要,等好了我再联系他。”
他不是很想让郑观语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样子。
李志元看了看他,又问:“很累吗?”
明峥点头,闭着眼答他:“嗯,很累,想睡三天三夜的那种累。”
拍这种片子其实不费什么力气,费的是神。他没办法一下子抽离出来,意外来临的失明倒是一个逃避自我的好机会,他可以躲在黑暗里慢慢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等着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最后剧组商量了下,每天来给明峥送饭,顺便查看他眼睛的状况,其他时候不来打扰,明峥同意了。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瞎了几天,大多数时候都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工作人员定时来让他吃药,冰敷。他没事儿的时候不就一直闭着眼,没来由的,他有些抗拒睁开眼去看眼前的世界。
船程是两天半到三天。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似乎被摇摇晃晃的船慢慢甩了出去。但睡觉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吵,脑子里是轰隆隆的声音,像海的波涛打过来,也像火车开过身体……
每晚都是光怪陆离的梦。
睡得一点都不好,头一直昏着。可起来更难受,明峥只能选择躺着被船晃来晃去。身体找不到一个稳定的重心,他下意识摸着中指上那个戒指,熬过了两天一夜的黑暗期。
下船那天视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开始能看清东西,也不会再不自控地流眼泪,但眼睛依旧有些受不了白天正常的紫外线,总觉得看什么都很刺眼。
起床后明峥勉强打起精神来去浴室洗漱了下,刮胡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长了很多,乱糟糟的。
穿衣服的时候工作人员来敲门提醒来下船了。明峥把墨镜戴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船舱,转头离开。
下船走到陆地上终于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回到酒店休整,放好行李后,李志元的助理小航来给他送饭,送药,帮他冰敷眼睛。
明峥没有助理,李志元直接把自己的助理派来照顾他了。现在行动不便,明峥也只能先接受导演的好意。
等他吃完饭吃过药,又觉得困了。
“不是都是消炎药和维生素么。你们不会给我掺了什么安眠药吧?” 他问李志元的助理,“怎么我吃了就想睡觉。”
小航答他:“肯定是在船上没休息好,下船了身体发出讯号,提醒你要好好休息了。”
也许吧。明峥揉了揉眉心,把手机递给对方:“麻烦你帮我拨个电话?直接划开就好,我手机没密码。”
他看手机眼睛也疼,只能麻烦别人代劳。
小航接过他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问:“打给……”
明峥道:“备注是‘他’,很好找。”
小航接过来点进去,发现明峥的手机看起来很新,看上去简直像新手机,连密码都懒得弄,估计是真的不怕人看。
通讯录里的人也没有几个,那个 “他” 在里面非常醒目。虽然指代不明,但小航莫名就能确定这个 “他” 是郑观语。
小航找到那个 “他”,开始呼叫。
忙音,打不通。
小航又帮明峥拨了 “他助理”,也是一样的忙音。
打了两次,明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郑老师可能是在忙。” 小航安慰他,“先睡一觉休息一下吧,醒了郑老师肯定给你打过来了,房卡我拿走了?晚餐时间我再过来。”
明峥点头应了,看着小航走出门。
坐了会儿,越来越困。吃了就睡好像有点过于懒惰…… 但明峥还是决定睡一觉再说,反正郑观语的电话也打不通,他没事可做,先睡吧。
把手机调至静音,戴好眼罩,他开始补觉。
陆地上的床和船上就是不太一样,那一觉他睡得非常踏实,可以说是这几个月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了。
就在他沉沉睡去的时候,郑观语刚下飞机。
他一下都没休息,从上海急匆匆连夜出发就冲了过来,坐了两天半的飞机,一下都没耽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乌斯怀亚。
他下了飞机就开始给剧组的人打电话,第一个被他问候的人就是李志元。
得知郑观语人都来了,也没什么必要再瞒着。李志元只能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告知:“他也没出什么大事,就是眼睛……”
“眼睛怎么了?”
“雪盲,一开始有点严重,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但还是不能被强光刺激。” 李志元解释,“在船上我本来说联系你告诉你一声,但明峥说不要,所以才……”
之后李志元又仔细解释了下拍摄时的情况。
郑观语问过酒店名字以后,脸色阴沉地挂了电话。
阿麦被他那脸色吓得不行,总感觉他盯着手机的目光杀气腾腾。
“真想宰了李导。” 他恶狠狠道,“操。”
…… 他居然说脏话了。
阿麦震惊了下才接嘴道:“哥,李导是你恩师。”
那还能怪谁,只能怪他。郑观语气得骂了句:“一码归一码,当时走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把人安安全全送回来,现在呢?”
阿麦叹了口气:“拍戏总是会遇到意外的,哥,你也不要……”
“他当了那么多年导演难道没有常识吗?拍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小心点?” 郑观语气得在车后座里乱指,“落下什么后遗症怎么办?得过雪盲的人我认识,有的人好几年过去视力都无法恢复,也无法接受强光,明峥是演员,今后还要面对那么多镜头,如果他以后连闪光灯都受不了怎么办!他才几岁!”
阿麦被他这音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说完郑观语才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
他低头捂住脸平复了会儿,有些崩溃地喃喃自语道:“真是受够了。”
喜欢的人杳无音信,担心得每晚失眠的日子,真的受够了。
还在梦里的明峥并不知道郑观语已经杀到了这里。
他睡着了,并且做了个很悠长的梦。造梦程序似乎把那些片段自动蒙太奇处理了,他们拍的电影故事以及他和郑观语的故事交替并行在一起,一幕幕地在脑袋里流转。
他又看见了那盏小小的走马灯,灯上有两只接吻的小鱼。
光影重合在一起,时间、空间都在脑海里归于无限……
那盏走马灯灯像一个梦境的开关。很快,脑海里那盏灯一灭,意识也回到了现实世界里。
电影结束了,梦也结束了。
刚醒来还有些恍惚,明峥身子动了两下。
接着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床边有一个人。
房间里也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周围暗沉沉的,为了照顾明峥的眼睛,窗帘密不透风拉着,一丝光都没机会透进来。
明峥看不清面前是谁,但有种感觉靠近了他,很清晰地击中心脏。
彻底醒了。
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很像一个梦。
明峥试探着叫了一声:“…… 郑老师?”
静了会儿。
“嗯。” 对方慢慢道,“是我。” 顿了下,“不开灯了,你闭着眼睛休息。”
怎么来了?谁告诉他的?
“…… 怎么突然来了?” 明峥奇怪,“什么时候到的?”
还直接进来了… 剧组的人还真是怕他。
“我不能来?” 声音凉凉的,“觉得雪盲不算事儿,不值得告诉我?”
明峥莫名有点心虚:“我是想着等好了再告诉你,怕你担心。”
郑观语声音很轻:“你觉得这种事情瞒得住吗?不让剧组告诉我,想气死我是不是?”
要不是他有不好的感觉坚持飞了过来…… 估计还真要被他们瞒上一段时间。
“我每天觉也睡不好,天天担心你。” 郑观语道,“我经纪人都觉得我疯了,莫名其妙因为一个预感跑过来……”
那可能是太想你了,老天都看不下,指挥你跑过来找我,明峥想着。
“我都快吓死了。” 郑观语声音很紧,“你居然还想着不告诉我!”
“怎么一见面就不高兴。” 明峥佯装叹了口气,安抚他,“我还以为,见面了你会先亲我。”
“我为什么不高兴你不知道?”
“嗯嗯,我知道。” 明峥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听话,郑老师不疼我了。”
“……” 郑观语叹了口气,“再过几天应该会消肿,现在还疼吗?我去拿冰袋来给你敷一下?”
明峥凑近,学他的语气道:“郑老师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郑观语:“……” 怎么感觉这人越来越会撒娇了。
他只能脱掉西装外套丢到一边,身子前倾,半跪到床上,先试探着捉住了明峥的手腕,再往上…… 一点点地摸到他的脸,轻轻碰了碰。
他的手还挺暖和。
明峥一动不动,在黑暗里等着对方气味一点点靠近自己。大概真的是太久没见,他期待得都有些呼吸急促了,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那么响。
看不见的时候感官似乎在被无限放大。
第一个吻落到了眼睛上,很轻,很软,接着又慢慢顺着鼻梁往下滑……
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怎么,明峥感觉郑观语的嘴唇有点抖。
看不见,但那种沸腾的,压倒性的想念还是把两个人彻底淹没了。
他们在黑暗里找到对方,密不可分地吻到一处。
郑观语摸到明峥手上的戒指,心里激荡的情绪再也无处可逃,明明还接着一个缠绵的吻,眼里却难以抑制地掉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