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鹤亭最近的游乐园车程一个半小时,坐副驾的傅宣燎一上车就开始打瞌睡,醒来时已经快到地方,外面雨也停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傅宣燎打着哈欠说,“刚下过雨,游乐场大部分设施可能都没开。”
时濛在开车,双目紧盯前方道路:“嗯。”
傅宣燎其实不想去,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种地方周末肯定挤满了人,并且小孩居多,相当可怕。
他企图拖延时间:“快到饭点了,你不饿吗?”
时濛腾出一只手,把放在座位中间茶座上的纸袋拿给傅宣燎。
打开一看,汉堡薯条加饮料,还有一只切开一半的火龙果。
刚才睡得太死,完全不知道时濛什么时候下车买的这些,傅宣燎嘴角一抽:“准备还挺充分。”
到地方正好把最后一根薯条塞嘴里,边用湿纸巾擦手边下车,傅宣燎环顾四周,觉得有点熟悉。
坡度陡峭的过山车,半径极长的摩天轮……枫城就两个大型游乐场,只有这个几乎没有翻新扩建过,基本保持了二十多年前刚建成时的规模。
作为土生土长的枫城人,傅宣燎小时候自是被父母带来这里玩过。仔细想想,十年前也来过一次,大概是班级或者社团组织的活动。
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不然不至于忘得这么干净,一点细节都想不起。
时濛走在前面,老老实实到售票处的队尾排队,傅宣燎站在旁边掏出手机划拉几下,疑惑道:“为什么不在网上买票?刷身份证就能进。”
“要纸质票。”时濛说。
傅宣燎无语:“那个有什么用?”
时濛顾不上理他,踮起脚,默数了下前面的人数,得出大概要排15分钟的结论。
没办法,傅宣燎只好陪他等。
买完票还是时濛走在前面,两张票一起检,傅宣燎跟在后面进园,恍惚觉得自己像被家长带来玩的小朋友。
本来两个大男人来游乐园就够诡异了,傅宣燎提心吊胆,唯恐时濛拉着自己陪他玩什么旋转木马之类的,到时候彩灯闪烁音乐响起,他一米八七的大高个怕是会成为全园最煞风景的风景。
好在时濛只在旋转木马旁停了两秒,就抬脚饶了过去。
然后在卖零食的推车前停了下来,要了一支冰淇淋,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傅宣燎来坐。
傅宣燎心说有意思,这是让我看着你吃?
刚坐下,就见那支冰淇淋忽然出现在眼前,脆皮筒上顶着一圈双色奶油,尖顶上洒了巧克力脆,被那只握着着它的手衬得倒有几分赏心悦目。
愣了好一会儿,傅宣燎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时濛点头:“嗯。”
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傅宣燎又下不去嘴,毕竟一个大老爷们在小孩聚集的地方吃冰淇淋……
他问时濛:“你的呢?”
时濛像被他问住了,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傅宣燎决定不等他回答了,站起来走到贩卖车前又买了一支冰淇淋。路上碰到一个因为蛀牙被父母阻止吃甜食的小朋友,看见傅宣燎一手一支,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接过冰淇淋的时候,时濛还有点懵,小心翼翼地捧着,目不转睛地看着。
傅宣燎见不得他这样子,说:“谢谢你的午饭,礼尚往来。”
两人便坐在雨后依旧热闹的游乐园里,在小朋友们的目光洗礼下,吃冰淇淋。
时值深秋,天冷风大,傅宣燎上下牙不住地打颤:“吃什么不好,非要吃冰的。”
时濛也冷得厉害,嘴唇都白了:“不是你喜欢吃吗?”
傅宣燎回忆半天,才依稀想起最后一次来这座游乐园,因为小卖部矿泉水缺货,他买了好几支冰淇淋解渴。
“那是夏天,太热了没办法。”傅宣燎简直心累,“这天气你也不怕把肠胃吃出毛病。”
话音刚落,时濛就扭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转过来时鼻头和面颊都红了,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把傅宣燎看乐了,啃一大口冰淇淋哆哆嗦嗦地嚼,抖着抖着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儿的冰淇淋?”
怎么会知道呢?时濛在心里问自己。
没有刻意去记,关于傅宣燎的一切,在他乏善可陈的生命轨迹里都很清晰。
十年前的夏天,教室外蝉鸣聒噪,念初二的时濛待在午后暑气蒸腾的画室里,把一个人脸轮廓修改许多遍,仍不满意。
要有深邃的眸,利落的下颚线,还有笑起来很好看的唇形……时濛微微蹙眉,心想等他下回来家里,找机会多看几眼。
忽闻脚步声走近,时濛收拢思绪,险些条件反射地钻进桌底。
许是嫌教室里闷热,外头两人适时停在走廊拐角处,
“那周末的社团活动,你去不去?”
“游乐场是你们小孩子去的,我不去。”
“高一就是大人了?等我再跳一级……”
“别别别,回头你跳得比我还高,我爸又要念叨我没出息。”
少年爽朗的笑声让一墙之隔的时濛听入了神。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我一个高中生……唉算了,我去。”
“那说好了,星期天上午十点,游乐园门口见。”
“嗯,不见不散。”
……
后来时濛回想这件事,总有一种阴差阳错捡了便宜的感觉。
因为那时的时沐没想到画室里有人,也没想到最终竟是他失约去不了。
那个周末,后来成了存储在时濛心底有关于傅宣燎的重要画面之一。
他自己买了张游乐园的入场券,偷偷跟在人群后,看着傅宣燎因为时沐爽约黑着张脸,站在太阳底下一口气吃了八支冰淇淋。
时濛喜欢甜食,猜测这冰淇淋多少起了些调节情绪的作用,于是在十年后依葫芦画瓢照搬经验,希望能让傅宣燎的心情好一些。
事实上好像确实如此,吃完冰淇淋的傅宣燎比之前安静多了,不再对时濛做出的种种不合常理的行为挑三拣四、指手画脚,甚至耐着性子陪时濛在另一条长椅上坐了近两个小时。
雨过天晴,太阳无精打采地露脸,面前被树丛环抱的是游乐园的过山车,每隔几分钟便能看见车厢缓缓爬升至最高点,然后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加速度俯冲,上升,再落下,如此循环,直到回归起点。
时濛喜欢这种有规律可循的过程,按顺序排列的数字,逐层递减的纸牌塔,都能让他觉得放松,进而愉悦。
可现在他并非一个人,他身边坐着傅宣燎,那个总是让他打破规律的人。
“再看游乐园就要关门了。”傅宣燎冲过山车抬下巴,“不上去体验一下?”
时濛怔怔地扭头望过来。
他的眼睛很大,清润的仿佛含着两汪水,傍晚夕阳和游乐园亮起的彩灯投在他眼睛里,令傅宣燎的心不受控制地错跳一拍。
“来都来了。”无意识的,傅宣燎的语气也轻软下去,“今天不是你生日么?”
半个小时后,两人排上了雨后重新运转的最后一班过山车。
上去的时候时濛被后面的人挤了一下,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傅宣燎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见他在人群中畏缩谨慎连动作都放不开,傅宣燎皱着眉同排在自己后面的女孩商量换了位置,让时濛和自己坐一横排。
上回坐过山车是十几年前了,系上安全带,露天车厢伴随着嘎啦嘎啦的动静沿着轨道向上爬时,傅宣燎难得有点小紧张。
“欸。”他用胳膊肘碰时濛,“你怕不怕?”
时濛睁大双眼盯前方,神情和开车时一样专注。
看样子没听见,傅宣燎耸耸肩。
想来这种胆子大到敢偷别人东西的家伙,坐个过山车怎么可能害怕?然而车厢爬升到最高点时,傅宣燎的手忽然被身旁的人一把抓住。
时濛的手很冰,也很软,被这样一只手握住的感觉并不糟糕。
恍神的刹那,傅宣燎偏头看去,时濛恰巧也在看他。
他听见时濛说:“傅宣燎,我……”
仅半秒之差,车厢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俯冲向下,之后的话语消失在风声和尖叫声中,傅宣燎只看见眼前的唇瓣缓慢开合,说着他无法弄懂的话。
回去的路上傅宣燎开车,他把座椅调低,温度调高,开着还是很不习惯。
“早知道开我的车来了。”傅宣燎说。
手肘撑在车窗边,时濛面向窗外越来越远的游乐圆,旋转着的摩天轮变成一个亮晶晶小圆盘:“嗯,你的车空间大。”
傅宣燎低声笑:“这话要让别人听了去,八成以为你想……”
他没说下去,因为时濛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倒显得他思想污秽,像不分场合开黄腔的臭直男了。
可是之前他们俩就是见面话不多说直接上床交流的关系,这种轻佻散漫的话说一万句都不会入心。横竖就是句玩笑,能刺痛对方那再好不过。
现在太平和了,前所未有的。
相处模式的短暂改变留下的后遗症比预想中漫长,到鹤亭门口,傅宣燎拉起手刹,下意识开始思考的第一件事竟是——这么晚了,要不要把时濛送回家?
时濛已经下车了,绕行至驾驶座车门旁,等傅宣燎下来。
傅宣燎动作很慢,包括下车,包括走到自己的车跟前短短的十几米路程。
一定是因为今天的出游,傅宣燎想,果然不该答应他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启动自己的车子后,不自觉地看向来时的方向。
鹤亭的地面停车场很宽敞,一眼就能看见时濛还站在打开的车门旁。
他身形单薄,却站得笔挺,没有穿那天在酒宴看到的正式服装,毛衣搭厚外套看起来舒适又日常,让傅宣燎想起许多个星期六他等在门口的样子。
明明是跑下来的,还在喘,却偏要装作刚好碰到,按部就班说一句“你来了”,很懂礼貌似的。
其实就是个性情乖张的野孩子,不记得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总之和时沐一点都不像。
可是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时沐,过生日的是时沐,傅宣燎一定不会就这样让他离开。
他会把他带回家。
许多念头涌入脑海,陆陆续续地重叠,令傅宣燎还没想好就先一步开了口。
“很晚了。”他问,“要不要去我家?”
大概连路过的蚂蚁都会觉得这个问句多余,因为时濛对他永远不需要犹豫。
而且傅家就在鹤亭附近。
于是很快的,傅宣燎听到时濛那辆车的车门关上的声音,以及一句很轻、却足够听清楚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