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澹台无离跟楚蔚的关系, 但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百里风檐微红着脸,闭了闭眼,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起身将两人从树上带了下去。
这期间澹台无离取下了楚蔚手中那颗蟒蛇的内丹,果不其然, 原本树上的毒虫在他们离开大树之后,都蠕动了起来,窸窸窣窣只往下掉。
若不是百里风檐在,那些毒虫恐怕就尽数落在了澹台无离和楚蔚身上。
将澹台无离和楚蔚从树上带下来,百里风檐仰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眉头不由得微微皱了皱——这山底太深, 现下他分不清方向,也不能确定上面是否有埋伏,也不知究竟该不该离开。
最重要的是, 从今夜的暗算来看,只怕随行的队伍里还有内奸, 这个时候回去, 还真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现在夜色深了,山底也渐渐开始蔓延出一股淡淡的毒气,也不知道后面这毒气会不会加重。百里风檐这一趟出来的匆忙, 储物戒指里也没装什么防御类灵器, 实在是大意了。
百里风檐正在犹豫,澹台无离扶着楚蔚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了看百里风檐的脸色,便低声道:“百里大人,陛下的储物戒指里有防御灵器, 今夜不如就在下面将就一晚,等明日太阳出来再上去吧。否则再遇到暗算,连救兵都找不到。”
百里风檐听到澹台无离这话,目光一动,就回过头来看了我澹台无离一眼。
最终百里风檐还是赞同了澹台无离的决定,迟疑着点了点头道:“罢了,就这样吧。”
反正三人都已辟谷,多留一夜也饿不死,至少也要等楚蔚醒来,看看楚蔚的情况再说。
于是百里风檐就从自己的储物戒指中先取出了一块照明的萤石,照亮了前方的路,然后他就顺便从澹台无离手中把楚蔚接了过来,背在背上。
刚把人背好,百里风檐便听到一阵窸窣之声,他皱眉抬头一看,居然就发觉这四处山壁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堆闪烁着碧色幽光的眸子,像是蜘蛛和蛇这类毒虫。
虽然百里风檐不太怕这些东西,可陡然看到这么多,却还是觉得一阵背后发凉,忍不住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倒是澹台无离,眸中一道清光闪过,接着他便走到百里风檐身前,默默举起了手中那枚巨蟒的内丹。
巨蟒的内丹此时在夜色中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磷光色,还隐约带有一股苦涩的香气溢出。
那些毒虫们嗅到那内丹气息,立刻便唰的一下散开了。
澹台无离目光动了动,回头看了百里风檐一眼:“走吧。”
百里风檐见到澹台无离镇定的神情,不由得微有赧然,毕竟他先前一直都觉得澹台无离就是个抱大腿的小白脸而已。
结果遇到这么大的事,澹台无离却反而显得比他还镇定,实在是让他有些汗颜。
不过百里风檐也不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这会抿了抿唇,也没多话,便背着楚蔚朝前走去。
澹台无离则是一直走在前面,静静举着掌中的巨蟒内丹,时不时就有窸窸窣窣毒虫逃窜时爬过那些岩石的声响。
百里风檐听得头皮有些发麻,可再看澹台无离在那碧色幽光映照下始终平静的清丽面容,只能硬着头发往前走。
山底这条甬道极为狭长,两人走了好一会,也没见到可藏身的洞穴。
百里风檐看着前方那修长清瘦的一袭白衣,目光动了动,终于还是没忍住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毒虫都怕你手里的内丹?”
澹台无离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如果那位南疆蛊王的传人确实是把这里当做毒蛊的培养皿,那必定会有一个令所有毒虫都臣服的蛊中之王。方才陛下手中拿着那内丹,其他的毒虫便不敢靠近,想必这内丹的主人生前便是蛊中之王了。”
百里风檐微微一怔,随即便觉得澹台无离懂得很多——他先前只以为是巨蟒内丹存有威压那些毒虫才不敢靠近,也不过是管的一时,并不长久。并没有仔细往蛊中之王这方面想。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百里风檐又问。
澹台无离脚步微微一顿,淡淡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现在有些累了,还是尽快找到栖身之处再说吧。”
百里风檐怔了一怔,再看澹台无离的脸色,就发觉澹台无离的脸色其实比方才更苍白了些,还隐约有莹润的汗珠沁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只不过照明的光是带着一点冷白幽暗的,所以他一眼看过去,并没注意到。
心头微微生出几分惭愧之意,百里风檐默默加快了步伐。
·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百里风檐终于看到了一个狭窄的山洞入口,不过入口才半人来高,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
百里风檐眉头一皱,弹指丢入一团火星,火星进去,骤然亮起,噼里啪啦一阵,立刻便炸出了许多毒虫。
如此这般来了三四次,等确定里面没有东西了,百里风檐才先背着楚蔚走了进去。
澹台无离就静静立在洞外,给百里风檐把风。
百里风檐把楚蔚从身上放下之后,先从储物戒指里取了一块毯子出来,给楚蔚垫上,便扭头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进来吧,里面没事了。”百里风檐对澹台无离道。
澹台无离点点头,迈步走了进来。
谁料他刚一迈步,就感觉到眼前发黑,一阵眩晕,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便朝前方倒了下去。
百里风檐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便抓住了的澹台无离的手,一把将人扶住了。
这会握住澹台无离的手,百里风檐才发觉澹台无离的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冰凉湿润。
而这柔软细腻的触感,竟是让百里风檐心头不由得一荡……
但很快,百里风檐便狠狠咬了一下牙,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把澹台无离慢慢扶到一旁的山壁边靠着坐下,然后缓缓握着澹台无离的手掌,给他输送真气。
澹台无离这会霜睫微颤,慢慢醒过来神来,他看着百里风檐焦灼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哑声道:“失血过多而已,百里大人不必太担心。”
百里风檐:……
可虽然听着澹台无离这么说,百里风檐仍是没有松开他的手,只冷冷道:“你要是死了,我没办法跟陛下交代。”
澹台无离:……
温热的灵气灌注到体内,一直强撑着的澹台无离这会也再无力气辩解,稍微一放松下来,澹台无离便不受控制地微微垂下了眼,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昏迷中。
百里风檐见着澹台无离在一片幽光中显得愈发苍白脆弱的清丽面容时,眸光颤了颤,眼中露出一丝不明意义的情绪。
但很快,他便抿了唇,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淡自持的模样。
澹台无离确实是因为先前动过情,又失血过多,才导致短暂的昏迷。
倒不是什么根源上的大病,百里风檐给他喂了两颗补血丹,又盖上了被子,便去查看楚蔚的状况了。
而楚蔚的状况,明显比澹台无离要差。
虽然他体内的龙气帮他把毒气都阻隔在了体外,但从山崖上坠下,又先后同裴敛和巨蟒缠斗,精力消耗之大,近乎透支。
再加上楚蔚恢复神智也不过三个月时间,修为虽高,但炼体和境界却完全没上去。陡然这么疯狂消耗,一时间竟是过度透支,陷入了一种假死的状态。
更别提……楚蔚胸前被假柳若卿刺过的伤口这会似乎还没有愈合。
一个病人一个伤员。
百里风檐着实是头痛了。
但头痛之余,他也缓缓生出一分愧疚来。
其实当时楚蔚是同他一起遇到裴敛的,他认出了裴敛,不敢下死手,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裴敛忽然发难。
楚蔚替他挡了一掌,便从悬崖上跌了下去。
那时楚蔚在他耳畔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师兄,帮我保护好若卿。
百里风檐那时又急又怒,想要杀了裴敛,可又确实顾忌着那些人会拿‘柳若卿’做要挟,又恨又急,却毫无办法,只能回去找人。
找到澹台无离的时候,百里风檐也是出于试探,才没有说出根本的缘由,也是想看看澹台无离对楚蔚忠心与否。
后面发生的事,也着实让百里风檐心生惭愧,眼眶也微微红了一点。
就在百里风檐一边给楚蔚输送真气一边心情复杂的时候,澹台无离醒了过来。
他静静看了一眼百里风檐这边,便慢慢坐起身,低声问:“陛下……还好么?”
百里风檐骤然回过神来,连忙掩饰地闭了闭眼,淡淡道:“还好,没什么致命伤,就是灵力过度透支,陷入假死状态,等过两日身体慢慢恢复起来,就会醒了。”
澹台无离听完这话,怔了一下,反而淡淡松了口气——若只是灵力透支,便还好。
百里风檐看着澹台无离松了口气的表情,眉头不由得皱了皱,神情有些古怪的道:“遇到这种事,陛下的阳寿必然有损,你都不觉得担心么?”
澹台无离目光一动,静静看了昏迷的楚蔚一眼,淡淡道:“陛下天赋极高,迟早也能飞升,阳寿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百里风檐:……
这话怎么就听着那么不对劲呢?
可随即,百里风檐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眉头一皱,神情便有些古怪地问道:“你不会是想借他的龙气,日后同他一起飞升吧?”
若非如此,他真找不太到澹台无离都这样了,还要跟着楚蔚的理由。
结果澹台无离微微一怔,却缓缓摇了摇头,然后他就神情平静地道:“最多三年,我便要离开了。我留下来也是因为陛下要我留下来,我对他的龙气,并不感兴趣。”
百里风檐骤然噎住。
他忍不住想问澹台无离到底图什么?
可又觉得两人关系还没熟到那个份上,再说就真的冒昧了,也只能强忍着好奇摇了摇头,道:“你若是只图同陛下在一起,又何必坐那个位……树大招风。”
百里风檐从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此刻的立场却同以前完全不同了。
以前他是觉得澹台无离贪图富贵荣华,可现在看来,澹台无离似乎真的不图什么,那跟着楚蔚……便着实不太划算了。
澹台无离觉察到百里风檐情绪的变化,心头微微一软,不由得就淡淡笑道:“百里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有些事,我心中自有判断,多谢大人提醒。”
百里风檐:……
不过这也是接触了这么久以来,百里风檐第一次见到澹台无离对他微笑。
澹台无离本就生得极为动人,此刻他淡淡一笑,清丽的眉目在幽光的映照下便如同笼上了一层冷烟月华一般,让人不由得为之心折。
百里风檐虽然见过的美人也数不胜数,但不得不承认,澹台无离就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那个。
本来,他还有点发脾气的意思,可澹台无离这么一笑,他便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沉默了片刻,百里风檐有点赌气地垂了眼,淡淡道:“既是这样,那你自己要承担自己决定的后果。”
澹台无离淡笑:“嗯。”
百里风檐:……
说完这句话,澹台无离却慢慢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
百里风檐见状,连忙道:“你去哪?”
澹台无离系上了披风的系带:“透透气。”
百里风檐眉头一皱:“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
“很快就回来。”
百里风檐:……
终究还是没拗过澹台无离,百里风檐没办法,只能让他出去了。
只是他的神识一直静静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准备等澹台无离一走远便把人带回来。
事实上澹台无离也没有走远,而是立在了山洞侧面避风的一角,悄悄用防御灵器遮挡住了自身散发出的气息,再掏出了慕始青给他的那截龙骨,轻轻一捏。
龙骨破碎,一股金光飞出,直直没入了天际。
都到了这种境地,澹台无离也不得不向慕始青求助了。
做完这些,澹台无离不想被百里风檐发现,便转身默默走了进去。
至多半日,慕始青应该就能赶来了。
可他刚踏入山洞,就隐隐听到里面传来楚蔚的低低喘息声。
澹台无离心头一紧,立刻快步走了进去。
楚蔚这会双眸紧闭,浑身微微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百里风檐在一旁竭力按着他的双臂,一边给他输送真气,一边不让他乱动。
可谓是焦头烂额。
澹台无离见状,立刻扔掉了身上的披风,便凑到了楚蔚身旁,神情焦灼地道:“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不是说只是透支么?”
百里风檐面色一窘,随即他就辩解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陛下现在的模样,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大脑,想起了很多事情一般……”
百里风檐话音未落,楚蔚便哑着嗓音,颤抖着睫毛,有些难受地带着孩童一般的哭腔道:“师尊……父皇要杀我……”
“师尊救我……”
这句话一出口,百里风檐跟澹台无离脸色俱是一变。
紧接着,百里风檐就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道:“糟了,陛下可能是疯了……”
澹台无离薄唇抿紧,一言不发地伸手静静握住了楚蔚的手,低声对百里风檐道:“陛下偶尔会有癔症发作,但并不严重,我陪陪他就好了。”
百里风檐:???
随即百里风檐便争辩道:“我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怎么从未知道陛下竟然患了癔症?”
澹台无离沉默了片刻,静静垂了霜睫道:“是恢复神智的后遗症,用双修之法……可以缓解一些。”
百里风檐:…………………………
眼看着百里风檐一脸震惊,仍是不信,澹台无离忽然伸手,当着百里风檐的面慢慢拥住了楚蔚,一双狭长清眸神情淡淡地看向百里风檐,语气平缓:“百里大人若是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做给大人——”
说话间,澹台无离的手已经探到了楚蔚的衣领。
不过他‘看’字还未说出口,百里风檐便如同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猛地丢开了楚蔚的手,红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澹台无离见着百里风檐离开的模样,不由得静静闭了闭眼,清丽的面容上多了一丝疲惫。
他自然知道,楚蔚不是癔症。
想必是龙气在替楚蔚修复身体的时候,将那记忆的最后一丝封印都打破了,所以楚蔚才会骤然陷入梦魇之中。
当年楚帝为了一己之私,亲手溺死楚蔚,是他跟慕始青做了交易,才把楚蔚从鬼门关救了出来,并且封了楚蔚的灵脉和记忆,楚蔚才得以凭借呆傻的状态活下去。
前些日子,虽然楚蔚灵脉解封,但那段被亲生父亲亲手溺死的恐怖的记忆始终没有完全解封。
现在记忆骤然解封,若是没有强大的灵力做支撑,龙气和梦魇的交错侵袭,楚蔚很有可能真的会疯掉。
可偏偏百里风檐的灵力还没强大到那个程度,只能用双修之法来试试缓解了……
即便澹台无离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楚蔚跟他的感情,可是看到楚蔚此刻苍白脆弱的样子,他除了救人,别无他想……
想到这,澹台无离轻轻吸了一口气,伸手缓缓抚上了楚蔚紧皱的眉心,再渐渐往下,捂住了楚蔚的眼睛。
微凉的唇略带颤抖地贴上了灼热的唇。
天阴之气和天阳之气缓缓交错。
澹台无离伸出素白手臂,静静扯过一旁地面上的石青色披风,盖在了两人身上。
他一点点吻去了楚蔚眉心的冷汗,吻掉了楚蔚睫毛边的泪。
都是微微带着一点咸和苦。
澹台无离忍不住想——原来当初楚蔚被溺死的时候,心里是这么苦……
思绪刚落,清瘦的腰肢便被一双滚烫熟悉的手紧紧搂住。
楚蔚略带哭腔和恐惧嗓音在他耳畔响起:“师尊……好多水……我怕……你抱着我好不好?”
澹台无离霜睫轻颤,缓缓闭上了眼,伸手轻轻攀上了楚蔚的脊背。
“别怕,师尊抱着你。”
澹台无离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并没有发觉那一双抱着他的手臂微微痉挛着迟疑了一下。
但最终,两人还是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洞中萤石散发着淡淡的幽光,这里的一切似乎在重演曾经在昆仑山顶的画面,可有些东西,又不那么一样了……
百里风檐静静立在洞外,耳后的热还未褪去。
不远处的芭蕉树上,有雾气凝成的露珠一点点坠下去,啪嗒一下便打在了下面那蜷曲着的狐尾百合的花蕊里。
狐尾百合的花瓣在月光中莹润白皙,可那花蕊却是十分娇艳欲滴的粉色,露珠缀在上面,颤抖着,摇摇晃晃,又顺着嫩绿色的茎叶一点点滑落下去,直到花朵处……
在这一刻,百里风檐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楚蔚会执意封澹台无离为后了。
红颜祸水,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