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甚至不用石头张确认,薛闲就已经斩钉截铁地开了口。
他恢复得越好,这山中龙骨同他的呼应便越强。这一次的震动较之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得多,以至于本就有些犯晕的石头张和陆廿七当即便被震得踉跄倒地,石头张更是脚下一滑,径直朝山下滚去。
好在玄悯及时伸手拽了他一把。
“坐着吧。”他干脆地冲两人道。
就这么个震颤法,山没塌都是命好了,哪还站得住人。
石头张拽上眼神不好的陆廿七,一屁股坐在一株山顶老树边,死死抱着树脖子,以防坐着也被这山头哆嗦下去。
薛闲只试着收紧了一下手指,便觉察到这龙骨状态不对,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在了地下,以至于难以挖出。这就好比伸手去拿某样东西,本应当轻轻巧巧的,却一次比一次麻烦,活似那东西上额外压了个累赘。
如果说,上一回在温村取骨时,龙骨上压着的阻碍能有千斤之重,这回简直就像是压了两座泰山。
薛闲刚皱起眉,就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又是玄悯。
兴许是他这一年犯太岁,自打被抽了筋骨后,做什么事似乎都不那么顺畅。这世间有能力给他帮忙的人少之又少,他也早已习惯凡事自己盘算着解决,能动手绝不动口,能来硬的绝不来软的,反正他无所畏惧。
然而直到碰见玄悯,他才发现,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一把手着实能省去不少麻烦事。他本以为就自己那不喜欢旁人插手也不爱亏欠于人的脾气,应当不会喜欢被人帮忙。可事实上,当玄悯频频插手时,他却觉得并不赖。
兴许是玄悯选的时机太过恰到好处,又兴许他半瘫之后耐心和脾气都被磨得好了一些……事到如今,他陡然发现,他居然已经开始习惯玄悯的介入了,甚至主动给玄悯留了位置。
就好比眼下,当玄悯盘着铜钱,理所当然般帮他压住其他一切阻碍时,那空出的位置便被填上了。
这是薛闲头一回在收回龙骨的瞬间有些心不在焉——
疯狂震颤的山体犹如一头猛力挣扎的凶兽,想要窜出来,却又被玄悯以强硬的姿态冷冷压在笼中。只是那呼之欲出的龙骨在脱出泥土时,却有了些微的凝滞。
“别松劲。”玄悯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薛闲的手便被人握住了,温热的体温带着汹涌的灵力透过薄薄一层皮肤,灌注进手掌中。
被埋于山中的龙骨乍然而动。
薛闲被握着的手指动了一下,接着像是回神般猛地加了力。
就听长风一声呼啸,在剧烈到连老树都快要歪倒的震颤中,数块小段的森森白骨从三处山泥中脱离出来,径直朝薛闲而来,一块接一块,在贴近薛闲掌心的瞬间被看不见的火化为齑粉,贴着掌心皮肤,融进了身体里。
在他还不曾来得及消化龙骨之时,这连江山中发生了一丝极为诡异的变化。
就见四根仿佛蛛丝一般的东西,从连江山以极快地速度蜿蜒出去。分别窜向了四个不同方向,只是三根在他们东侧,一根单枪匹马地窜向了西侧。
那痕迹眨眼而消,如同水汽一般蒸腾进了夜色里,再无动静。
薛闲皱着眉,眸光扫了一圈,却一时有些捉摸不清方才那“蛛丝”般一闪即逝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取出来了?终于不震了?我能撒手了么?”抱着树躲灾的石头张带着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连珠炮似的问道,“你们为何这么一脸警惕地站着不动?”
被他这么一搅合,薛闲这才发现,龙骨已经取完了,而他和玄悯的手却依然维持着叠覆的姿态,在无意识中半垂在身侧,而自己甚至还在不知不觉中勾住了玄悯的一根手指。
薛闲:“……”这是怎么变化而成的姿势,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但是不知是鬼迷心窍亦或是别的什么,掌心手背皮肤相触相贴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而薛闲居然觉得这种亲昵感让人有些流连其中,不大想立刻切断。
于是他懒懒散散地从眼角瞥下目光,看了片刻,才主动撤开了手。
先前玄悯倒是没动静,也不知是不是没反应过来。薛闲这么一让,他才偏头扫了一眼。
他扫量人时,目光总是轻而浅淡的,一触即收,或是一扫而过,极少有多做停留的时候。明明那双眸子看起来总是冷静而凉薄的,却又似乎在某一个难以捕捉的瞬间里,含了些别的意味,乌黑而幽深,探不见底。
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古怪得难以描述,一旁惊魂刚定的石头张却毫无所觉,他抱着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似乎还在缓慢地适应着不再摇晃的山顶。
一张老脸贴着书皮呆了片刻后,才叹着气“噼里啪啦”拍着身上的泥,一边拍,一边还拱了拱兀自盘腿坐在地上的陆廿七,道:“怎么了?别是出什么问题了吧?”
陆廿七当即翻了个白眼,语调毫无起伏道:“我哪知道,我瞎。”
石头张:“……”
他琢磨着这小子语气有些阴阳怪调的,同样觉察到阴阳怪调的还有从玄悯身边让开的薛闲,他瞥了陆廿七一眼,就见那十来岁的少年目光在他的手指那绕了一圈,又装瞎似的钉在了虚空中。
薛闲:“……”
“方才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咳了一声,一边往正题上扯,一边站在山顶,朝远处扫了一圈,而后依次指着三个方向道:“刚才就是窜去这几处吧?一根斜窜进江里消失了,另一根直窜过江去了,还有——”
他说到第三根时,忽地想起什么般,紧紧蹙起了眉,脑中又想法一闪而过。
“徽州府、江心、安庆府。”玄悯似乎对他方才的念头心知肚明,又或许刚巧默契十足想到了一起去,他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三处,斩钉截铁地报出了地名。
这三处地名连在一起,在石头张或是陆廿七这两个半途加入的人来说并无问题,可在薛闲他们看来,干系就大了。
“刘家大宅、坟头岛、温村。”薛闲又将玄悯所说的三处地名再度细化了一番,而后和玄悯对视了一眼。
在徽州府宁阳县的刘师爷府上,薛闲挖出了他的本体金珠;在江心坟头岛的地下墓室底,他拿到了第一根散落的龙骨;第二次挖出龙骨,便是在安庆府的温村;现今这座连江山是第三次。
中途虽然碰到了石头张,从他手里收来了龙骨雕刻而成的剑,只是这龙骨也是石头张在这连江山中偷摸拾得的,所以一并算在连江山里。
那蛛丝般的痕迹自连江山而出,东侧三根所窜向的地方,没准儿就是薛闲金珠以及龙骨曾经埋过的地方,而西侧的那根……若是不曾猜错,约莫就是最终所指向之处了。
陆廿七冷不丁开了口,道:“刚才那几根银丝,我也看见了,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便有了另一层意思。
陆廿七那双眼睛,受十九的影响,对于寻常之物并不敏感,算得上半瞎,但对于精、气或是灵之类的物什却极为敏锐。若是方才那些蛛丝似的东西,他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便意味着那些蛛丝属于三种之一。
玄悯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猜测:“大阵。”
薛闲一愣:“阵?”
不过没待玄悯解释,他便理解了其中之意。原本不论是金珠,还是龙骨,都各自牵扯进了一些阵局之中,诸如刘师爷家的抽河入海局,江心的百士推流局等等,以至于他们被当时的情况转移了注意,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如若这些阵局都是表象呢?若是金珠以及每一块龙骨所埋的位置,能串联成一个更大更广的阵呢?
玄悯记忆不全,一时也想不出这可能会是哪种大阵,不过他思忖了一番,还是开口道:“有些过于宏大的阵局,需要醒阵。”
“醒阵?”薛闲皱了眉。
“选取恰当处所,镇下灵器,以四方之力促成最终阵局。”玄悯解释道,“真正的阵局一旦布完,先前的灵器便无甚所谓了。”
这大约就好比在院里牵藤时支了两根架子,以便让花藤爬上高出,等真正爬上去了,稳当了,那架子撤或不撤皆无影响。
薛闲闻言,再一回想,便觉得先前确实有诸多疑点——
帮刘师爷做抽河入海局的术士应当是个识货的,可若真的识货,怎么会把真龙之身化成的金珠,随便压在一个小小阵局里,还只是为了刘师爷这么个小人物?
而先前在温村时,他还有些纳闷,为何龙骨牵扯的阵局那样粗糙,顶多能防一防江湖术士,于薛闲自己来说,那种程度的阵局就好比开门迎客。
包括这连江山的也是,就连石头张都能挖走一根。
若是真如玄悯所猜测的,那些疑点便都能解释得通了,挖龙骨所引起的震动越来越大也就可以理解了,早些时候即便挖出一两根龙骨,也无甚影响。
随着龙骨越来越少,就好比撤掉最后一点儿支架,总该有些反应的。
“这么一来便意味着——”薛闲面色倏然一沉,冷冷道,“那所谓的大阵已经布成了。”
所以撤掉这醒阵用的灵物,才会如此容易。
照方才那蛛丝所游窜的方向来看,西侧还有些名堂,只是不知那是醒阵的一部分,还是真正大阵的一部分。
薛闲这性子十分干脆,既然连方位都指出来了,那没有不去探一探的道理。
不过他刚打算拎人上天,就被人给打断了。
玄悯将铜钱重新放回薛闲手里,道:“你不妨先在此地将方才收的那把龙骨炼化一番,以免节外生枝。”
准确而言,是以免在半途中烧得晕头转向,再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薛闲一听,觉得此话有理,只是他接过铜钱时,心里滋味颇有些复杂——使了几次,他和铜钱……准确地说是他借由铜钱和玄悯之前生成的牵连便越来越明显,若是再来两回,还不知会牵连成什么样。
不过说到此事,他忽地想起什么般看向玄悯,问道:“你这铜钱,还有方才你加注于我手掌的灵气,充沛得几乎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你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三十万了,突然发现我有一年没写过超过三十万的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