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瑾一到,孙策便有了底气。
总角之交,亲如手足,一别经年,如今再相见,说不出的亲密。二人出时同车,寐时同榻,周瑜更以人多借住不便为由,亲自在丹阳西郊购得一间富豪宅邸,花数日翻新后,邀请孙策与麒麟前往。
孙策明白其意,无非是周瑜也看出如今寄人篱下,颇多不便,耗资为孙策铺的一点家底。便不作推辞,数日后带着孙权迁居。
吴氏却仍留在吴景府上,不想与诸多少年郎住在同个宅内,吵吵嚷嚷,不得心静。
入宅的头一日,周瑜笑吟吟朝府内上下人等道:“以后,伯符兄就是你们的主人,府中上下事宜,由他定夺。”
孙策花周瑜的钱花得心安理得,周瑜也不肉痛,然一应琐事只要牵涉到孙策,周瑜便事必躬亲,更在丹阳城中官府上下打点。
时间转瞬即逝,又到岁末。
亲爱的太师父:
我感觉又活过来了,周公瑾和孙伯符人都很好,公瑾谈吐优雅,孙策开朗风趣,简直是一对绝配,堪称君臣间的楷模。
更难得的是,周瑜对孙策的朋友,就像对他自己的朋友一样,没有任何排斥,这是十分优秀的品质。
书上说他是个心胸狭隘的美男子,现在怎么看怎么不像,果然貌美招人妒。
江东真是个令人懒惰的地方,师父说少不入川,不过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地方比这里适合常驻的了。
如果你们能来到这个时代,我带你们去钓鱼,顺便逛逛丹阳的集市。
每次他们出门时,都能引来无数少女的目光,就像从前在修仙学校里,和没头脑、不高兴还有娘娘腔他们一起逛街时的感觉。
不过孙策陪我们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是我和周瑜在闲聊,他知道很多东西,甚至知道你教我的那首月前殇。
他还会用七弦琴弹这首曲子,琴声和埙声不同,有一种忧伤之感。他还知道,月前殇是妹喜死时,夏桀于月前为她作的。
如果吕布有周瑜的学识,抑或孙策的豁达,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但是为什么,我还是想着他?想回他身边去?
无论孙策多么友善,亲切,我总觉得这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像个客人,浑身不自在,总想回家。
不是回金鳌岛,而是回到吕布身边,他比孙策更需要我。
吕奉先在到处找我,悬赏一千两黄金,当初曹操的头也不过是这个价钱。
江东的休假结束后,我打算去小沛找他,他既然找我,应该不会再赶我走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想杀我,不过我相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麒麟!”
“哎!”麒麟匆匆把信纸烧了。
“来玩!”孙策在院子里笑道。
孙策早起,在院里转了两个圈,等用早饭,百无聊赖,便拖着麒麟在院中锻炼身体。
孙策玩的那游戏是时下江东,两湖一带兵营里流行的“抵角”。军士一手扳脚踝,金鸡独立,只以单脚蹦跳,选定对手后跳来跳去,以肩膀互撞,将对方撞倒为胜。
于是孙策两手扳着右脚脚踝,与麒麟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那游戏看起来简单,实际开始互撞,却十分考验技术,既涉及力量大小,又考究躲避的灵敏性,更对武学中拿捏力度的方位,运劲技巧要求极高。
孙策少年习武,麒麟自不是他的对手,被撞得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
孙策指着麒麟哈哈大笑。
麒麟道:“再来!刚刚没学会,现在懂了。”
周瑜大清早被吵醒,恹恹站在廊前,打了个呵欠。
“你不惯以力制敌,得使巧劲。”周瑜出言指点道:“使蛮力使不过这家伙。”
麒麟道:“对!我现在明白了。”
麒麟改变战术,只以不断避让为主,孙策明白过来,遂也像只大马猴,闪避灵活,却不主动出击。
敌不动,我不动,麒麟没辙了。
“汝来啊——汝来抓吾啊——”麒麟挑衅地左蹦右蹦,孙策就是不过来。
孙策狡猾地盯着麒麟嘿嘿笑,嘲道:“休使激将之计!”
周瑜道:“你不成,下下下,我来替你找场子。”
孙策笑不出来了。
麒麟兀自好笑,下人搬了椅来,他便坐了,院里周瑜一下场便好整似暇,风度翩翩跳来跳去。
周瑜满场跳,孙策单脚跳着不住追,那场景滑稽无比,周瑜尚且学着麒麟那语气,不住道:“汝来啊,汝来啊,汝来抓吾啊——”
麒麟当即一口茶喷了出来。
周瑜轻巧避过,继而妙到巅峰地一侧身,孙策撞了个空,摔了个五体投地。
麒麟与周瑜一齐放声大笑。
孙策怒道:“来日必将雪耻报仇!”
周瑜哈哈一笑,入内洗漱,厅内早饭摆好,诸人入席,用过早饭后孙策前去支银两,用周瑜的钱,到城西买兵,练兵。
自从周瑜来后孙策便花钱如流水,招募了近三千精兵,又购来大批盔甲,刀枪于城外安置。江东一带更有人给孙策起了“小霸王”的外号。
周瑜没有问孙策的目的是什么,也从不居功,甚至从不与人提起孙策的创业资金是从哪来的,正如麒麟在并州营内担当吕布幕僚的心境,颇令麒麟生起亲切之感。
饭后周瑜教孙权画画,麒麟便在廊前赏雪。
“明年开春,我有位故交,名唤鲁子敬。将来投伯符,家里又多个人。”周瑜漫不经心道。
麒麟知道鲁肃是周瑜的好友,此人目光深远,智计卓群,不可小觑,遂道:“鲁肃说了什么?”
“你也知道他?”周瑜握着孙权的手,揽着他在怀里,让他顺着自己笔力描纸。
孙权好奇道:“鲁、子……敬是谁?”
周瑜眉头微蹙,道:“孙权,话出口前三思,想好后再一口气说出来。子敬是我的好友,莫多问,待来了后你便知道了。”
麒麟哂道:“他十岁了,再过两年可以当甘罗。”
周瑜微一笑:“如今天下群雄割据,来丹阳前,子敬与我明言,近几年内,中原格局必有大变动。”
麒麟道:“董卓虽死,十八路诸侯却仍割据一方,蛰伏以待时机;西有韩遂马腾彻里吉,北有辽东公孙瓒,东有交趾士燮,中有袁氏兄弟、曹操、刘表、刘备。他觉得谁会先来事儿?”
周瑜眉头微一动,疑道:“刘备?”
“刘玄德之事我亦有耳闻,虽是皇叔辈……这皇叔……”周瑜沉吟半晌,显是不太习惯刻薄话。
麒麟笑着把周瑜的话接上了:“这皇叔还说不定是不是自封的,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周瑜道:“司马昭是谁?孙权,要有耐心,继续画。”
麒麟:“……”
麒麟岔了话头:“再过几年,等曹操把兖州家业收拾好,就要带着八十万大军来打江东了,到时刘备会来投奔孙权。和你们在赤壁背水一战。”
周瑜目光凝重,看着麒麟,十分猜不透他的想法。
孙权唯唯诺诺,目中灵气闪现,显是对画画心不在焉,却十分好奇麒麟与周瑜的一番对答。
周瑜道:“此战如何?”
麒麟点到为止,岔开话头:“鲁肃对伯符的现况,有何提议?”
周瑜是个识趣人,没有多问,道:“他得知孙郎将玉玺交予袁术后,便断言三年内,袁术必将起兵称帝。若所料不差,开春袁术便要蠢蠢欲动了。”
麒麟道:“厉害,陶谦把徐州让给刘备,温侯驻守小沛,开春说不定袁术就要找刘备试刀了。”
周瑜吁了口气:“袁术若令孙郎发兵相助,倒是件麻烦事。”
麒麟微一颔首:“不麻烦,陈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袁术如果要攻刘备,温侯一定得帮他一把,否则徐州丢了,小沛也守不住。”
周瑜道:“该让孙郎领军助战,前去走一遭?”
麒麟心里却想到另一个人,片刻后叹道:“袁术的兵好退,曹操那边才是最大的麻烦。”
数月前,正是袁术攻陷长安,曹操将天子带到许昌的时间点。
曹操定居许昌,传人接来老父曹嵩安养天年。孰料曹嵩一行人过徐州时,陶谦部下张闿见曹家车队财富,起了杀人越货之心,可怜曹嵩一家四十七口,在徐州境内尽数死于非命。
周瑜道:“曹孟德想必深明大义,陶谦既已病死,当不会迁怒于无辜百姓”
麒麟道:“难说得很呢,曹操这家伙我打过交道,比你清楚,你等着看,说不定他要屠了徐州全城来祭他的父亲。”
麒麟的泄漏天机到此结束,孙权倒有八成听不懂二人对答,只埋头继续鬼画符,周瑜却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前门梆子敲过三下,近午时,下人前来换过炉内熏香,撤去冷茶换了热水,孙权接过布巾擦手,周瑜喝了口茶,忽道:“传管事。”
少顷管事来了,周瑜吩咐道:“方才奉茶那人,拖到院子里打十棍,撵出去。”
丫鬟面如土色,不知自己犯了何事,麒麟却道:“算了,她多半只是忘了。”
周瑜峻声道:“麒麟先生是府内上宾,如此怠慢,谁教你们的规矩!?”
麒麟手边一杯冷茶,放了许久未曾动过,府内下人来换茶时对他视而不见,周瑜喝了一口茶,便发现麒麟被怠慢了。
周瑜又连那管事也训了一通,而后道:“你房内每夜生火不曾?”
麒麟笑答:“有,平时很周到,教训几句算了,别打。”
周瑜令管事将府中上下人叫了出来,通传道:“既有麒麟先生求情,便不责打,着其回家去罢。”
府里人头次见到周瑜发火责人,各个战战兢兢,不敢应声。
麒麟道:“对我倒是没关系,以后有谋臣武将来投,就不能这样了。”
周瑜点头道:“正是这么想,伯符大大咧咧,日间不在府里,有何不周到的地方,你无需担待,对我明言就是。”
麒麟开玩笑道:“你俩哪像手足,听这话,更像是他贤内助。”
周瑜负手行至廊下,站于麒麟身侧,八尺男儿虽着华服锦绣,却不失儒将风范。
“董仲舒有言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究其本源,君与相,便如夫与妻,如此说来,又有何不可?”周瑜莞尔摸了摸孙权的头:“你父早死,长兄如父,说到底你也是要听伯符的。”
麒麟心中一动,忽然对周瑜这话颇有感触,君臣之间的关系,于历史所看,不正与夫妻从属相似么?
不管是周瑜之于孙策、还是诸葛亮之于刘备、抑或是荀彧之于曹操,为相者殚精竭虑,几乎为各自认定的主公付出一生,从无怨言。
想到吕布,麒麟心情又十分复杂,叹了口气。
周瑜知道麒麟心内所想,并不插话。
麒麟煞有介事道:“所以你俩都是孙策那大猴子的媳妇儿,大老婆带小老婆。”
周瑜笑了起来:“你也曾是温侯的妻,惜所托非人,如今被休了,便要到江东来另觅佳配不成?”
麒麟乐不可支道:“自己收着,对你家大猴子没兴趣……”
正吵嚷时,孙策已完了早间琐事,回府用午饭,接了周瑜递来热巾擦脸,一面问:“什么佳配?”
周瑜道:“没什么,开饭,方才我赶了个人。”
说话间午饭摆上,各占一席,孙权身边又有人伺候着,周瑜将撵走下人之事说了,孙策便道:“正该如此。”
周瑜道:“原是你府上,从吴郡跟过来的人。”
孙策“嗨”一声:“分什么你府上的人我府上的人。”
周瑜笑了笑,道:“那成。”
孙策点头道:“知你有计较。”又朝麒麟道:“麒麟,吃,莫往心里去。”
两杯小酒下肚,孙策脸上微红,忽想到一事,朝周瑜道:“我母今日相中了两个姑娘。”
周瑜眉头微一动,道:“送进府里当丫鬟?”
孙策大笑道:“别人可是……”
“乔老的女儿。”麒麟一抹嘴道。
孙策一拍大腿,道:“你见过?长得如何?”
麒麟道:“没见过,吃饱了,你们慢用。”
孙策道:“不不,麒麟你留下来,这事得请你参详。孙权,你吃完就到房里去。”
麒麟道:“娶媳妇的事自己商量,我是客人,参详什么?”
麒麟客居多日,虽与孙周二人熟络,却终究是客卿,自知不该乱出主意。遂道:“孙权来猜字。”
周瑜尚且一头雾水,孙策喝了酒,开始喋喋不休,扯着周瑜说个没完。
“你两个哥哥都要娶媳妇了,嫂子可是美人儿。”麒麟手里捏着枝毛笔,随手乱转,墨迹洒了孙权一脸。
孙权倒也不介意,拿笔来画麒麟,俩人画来画去,孙权道:“桥……老?”
麒麟点了点头:“这叫连襟之谊,再过段时间,我就得回中原了,不能老在你家做客,教你几首后人的诗,先猜谜,来。”
同一时间,小沛。
吕布:“……”
陈宫:“……”
吕布:“陈公台,麒麟还没有回来。”
陈宫:“主公稍安勿躁,目前我们的最大敌人是袁术而非曹操,前几次交战,主公不听劝告……”
吕布怒道:“够了!再给你们一月时间,你!高顺!当初是你们私自退兵的!再寻不见人,全绑在一处斩了!”
“貂蝉呢。”吕布充满戾气地转头寻,不见貂蝉。
“貂蝉……应甘夫人之邀,到徐州城做客。”张辽战战兢兢道。
吕布伤好了,倚在榻上,只觉心里说不出的不踏实,片刻后道:“一月后,再寻不见人,死活随他去罢。”
说毕重重出了口气,眼眶略有点发红,那个每天在帐内笑嘻嘻,令人生不出半点火气的小子,竟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什么也没有留下,恍若过客,来时只身一人,走时不留痕迹,吕布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梦,麒麟不过是梦里昭示未来的一个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