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块钱。
这是那天他交给刑从连“过路费”,现在时过境迁,他仍旧是被索贿的那个。
林辰手指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一张二十块,交到小胖墩手里。
医院里种着不少珍珠梅,蓝天绿叶白墙和雪白的花,再加上小男孩骗到钱后格外震惊的黑色眼睛,一切都有了活着的味道。
活着很好。
郑小明来得突兀,骗完钱就走,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林辰拿着与之交换的汉堡包装纸,展开后迎风看着。
阳光从雪白防油纸里透下来,里面没有写什么字,确实是吃完汉堡后很认真打包带走一张纸。
风拂过防油纸,林辰闻了闻,确实很香,这笔生意不算太亏。
被郑小明打断后,林辰突然百无聊赖起来。
大概是想振作也没有精神,但也懒得再想人性命运之类的高深玩意,只想睡一会儿。
然后他就真的睡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反正睁眼时,天上的太阳已经变换了角度,也变得更炽热。
而他身边坐了个人,一个青春逼人的短发少女。
他看着少女白皙侧脸,一时在想刑从连这到底是要干嘛?
发现他醒了,少女从旁边的地上拖过一盒KFC全家桶,推到他面前,打开盖子,什么话也没说。
林辰揉了揉额头,在想他认识的小朋友怎么一个话比一个少,而且方艾子肯定看到他紧紧攥着的KFC包装纸,所以误会很深。
他把郑小明送来的纸叠好,塞回口袋,没法解释。
盛情难却,他从全家桶里挑了个吮指原味鸡,咬了一口。
果然,大热天炸鸡都已经冷透,可想而知他睡了多久,而方艾子又陪了他多久。
“你不用上学吗?”林辰问。
少女斜睨他一眼,黑色鬓发被天台的风吹乱:“不用。”
“今天周三,为什么不用?”
“与你无关。”
“……”林辰只能继续咬炸鸡,方艾子从里面找了个胡萝卜餐包递给他。
意思大概是炸鸡太油腻,先吃点心垫垫。
林辰只好接过,说了声“谢谢”,不过方艾子还是不说话。
林辰沉默地吃了一会儿,终于说:“这样怎么聊天。”
“不想聊。”回应非常干脆。
林辰对小姑娘一直无可奈何,他仔细思考了会儿女性心理,才看向方艾子:“你在生气?”
方艾子这才扭头用正眼看他,并且还很认真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说完,才意识到这个回答不太对。他回忆着当时为了追刑从连看的那些哄女友守则,试探着说,“不管怎么样,错肯定在我,但我比较蠢,你能告诉我,我错在哪吗?”
方艾子也有被噎住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少女眼中开始积蓄泪水,皮肤白得透明,像日系少女漫画里的女主角。
但她神情平静,眼中泪水一滴不掉,忍耐力远非常人。
林辰长长叹了口气,虽然头很疼,但这会儿,他已经看不到灰暗的审讯室厕所或者那些接连在他面前消逝的生命,他只能看到眼前鲜活的人。
他张开手臂,问身边的少女:“那要不要抱抱?”
果然,帖子里教的东西非常好用。
少女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把头埋在他肩上,泪水决堤。
林辰拍着方艾子的脊背,这样的姑娘坚强得过分,流眼泪从不在她的字典里,但她现在伤心欲绝。
林辰能感到她的伤心,包含惶恐和担忧,以及对未来诸多不确定。
方艾子哭了很长时间,林辰怀疑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莫名其妙哭过。
过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小半个钟头,方艾子终于可以控制住情绪,她把脑袋从他肩上移开,捂住脸,大概觉得自己太丢人。
林辰拿了张全家桶的纸巾,递了过去。
“对不起。”方艾子这么说。
“没关系,任性是女孩子的特权。”
“走上天台,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这,我很怕。”
“我知道。”
“我一开始在想,林顾问也是人,也会觉得很累撑不下去,那让他休息会儿……”方艾子还有点抽噎。
“是啊……”
“不是这样。”方艾子打断他,“我买了肯德基回来,你还没有醒,我就突然在想,如果连你都准备放弃,那我们怎么办?”
林辰顿了顿,总觉得这种话不该由方艾子这样的姑娘说出口。
“当然,其实你对我们负不了什么责任。”她说,“你也不是救世主,世界上有的是高个子能扛事,但……我只认识你。”
女孩吸了吸鼻子:“是你跟我说,我天生就该比别人活得更堂堂正正,别人可以仇恨,我不可以;别人可以求死,我不可以。你跟我说,从我爸死的那天起,我就只能带着他带给我的光荣和骄傲,一直走下去……”
林辰看了她一眼:“这么鲜美的鸡汤,我灌的?”
方艾子吸了吸鼻子,终于不像刚才那么脆弱,她穿上名为坚强的外衣说:“你那天发挥得很好。”
“诶……我也觉得。”
“我本来想了很多,下楼买完外卖就一直在想该怎么劝劝你。”
林辰低头看了眼衬衣上的泪痕,说:“你也发挥得不错。”
方艾子有些窘迫:“反正我确实想了不少台词,但你醒来的瞬间,我突然发现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很怕你跟我说:艾子,活着太累了,就这么算了吧。”少女不再哭,眼睛还很红,“我很怕那个劝我要坚定走下去的人自己先垮了,那我也很难继续下去。”
林辰摇了摇头,想找点打趣的话,可他突然发现,那确实是自己某瞬间的真实想法。
“所以……”
方艾子拍拍身站起,逆光而立,黑色短发随风飞扬,英姿飒爽。
“林顾问,很谢谢你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拉我出泥潭,但很抱歉,还要继续麻烦你。”她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既然当了我的人生导师,请继续以身作则啊。”
方艾子说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林辰终于发现不爱说话孩子的第二个共同点。
少女的脚步声消失在天台上。
他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颇为感慨地笑了笑。
方艾子完全抓住他的软肋,他对姑娘的眼泪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聪明而美好的姑娘们,是全人类的财富。
林辰盘腿坐好,把手机翻开。
这么长一段时间,他没接到任何未接来电,刑从连控场能力绝佳。
他擦了擦手机屏幕,拨出了那段号码,电话瞬间接通。
刑从连对身边人说“稍等”。
趁间隙,林辰对刑从连说:“可以差不多了,别再找人来。”
“你怎么知道还有人?”刑从连毫无所谓地道。
林辰无语:“我就是随口一猜。”
“下一个是木问花。”刑从连说。
“这什么路子。”
“宋声声粉丝。”
林辰只能沉默:“还是不要了。”
“人家写过感谢信给你,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感觉奇怪。”
“你是害羞了吗?”
“也不至于。”林辰这么说,天台下小半城市沐浴在温暖和煦阳光里,叶片闪闪发光,他看了一会,刑从连也没点破,他只能自己承认,“好吧,是挺害羞。”
“为什么?”
林辰没想到刑从连竟还真一本正经问。
“我不知道。”他说。
“因为对很多人来说,宁愿承认自己阴暗面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本性的正直善良。对你来说,就是宁愿和变态杠到底,也不愿接收正常人对你真诚的谢意,你说你是不是……”
“有病?”
“我怎么有胆子对一家之主这么说!”
“额……”林辰想了想,夸刑从连,“刑队长很会说话。”
“林顾问调教的好。”
林辰很无奈,刑从连那里非常安静,像在爬楼梯。
刑从连继续说:“其实真正让你坚持到现在的并不是罪犯,而是那些你在意的好人和不好不坏的人,所以想想看,你到底是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林辰看了眼天台:“我就是想在这里吹下风。”
“林辰。”刑从连郑重地道。
“在。”
“理直气壮点。理直气壮接受好意,理直气壮承认短时得失,理直气壮继续走下去。”刑从连严肃地道,“你不欠任何人,而你一定会赢。”
刑从连就像对下属训话的上司,但这种不掺杂个人感情的劝诫又让林辰很受用。
“明白了。”林辰说。
说完他停了一下,还是想问:“为什么我一定会赢?”
“没为什么人,就是信念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好。”
刑从连没那么多大道理,说话就是直来直去。
头顶的太阳非常灿烂,林辰莫名其妙有种被渡了口阳气的感觉。
“老婆啊……”林辰拖长调子,能很明显感觉到电话那头刑从连倒吸口冷气。
“林辰。”刑从连强行振作语气。
“在呢老婆。”林辰继续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刑从连问。
“全部。”林辰答。
刑从连停了片刻,顺着他问题问:“那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嗯?”
“没有。”刑从连果断地道。
“诶……”
林辰继续叹气,天台门吱呀一声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跳加快,回头时,听刑从连说:“其实没有木问花,她人在永川,我没那么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