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六年,腊月。
清早起,推开窗,但见庭中寒梅点缀琼枝,屑琼霏玉堆起檐雪,尽是白霜漫天。
暥儿踮起脚尖,自窗沿下探出半边脑袋,黑黝明亮的眼睛四处转:“爹爹!这是什么呀!”
祝云瑄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完毕,披上大氅,走至窗边,弯腰捞起儿子,将他抱高一些,好叫他瞧个究竟。
花色映雪、雪里融花,是小孩儿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
暥儿瞪大双眼,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惊叹声,祝云瑄听得直乐,伸手拨了拨儿子近日来长了些肉的脸蛋:“宝宝在看什么?”
“爹爹,这些白白的,好漂亮啊!”
“下雪了。”祝云瑄低笑,忆起暥儿出生时也是这样的雪日,心下一阵感慨。
暥儿眨眨眼:“下雪是什么意思?”
“下雪就是下雪。”祝云瑄未多解释,可怜这小家伙一出生就被带去南边,这还是第一回 见到冬日雪景。
暥儿好奇地扒着窗户,想要爬去外头伸手接,被祝云瑄制止:“会着凉,别乱动。”
他叫人阖上窗,抱着儿子去榻上:“乖乖用早膳。”
小孩儿左右看看,问他:“父亲呢?”
“一会儿就回来了。”
梁祯进来时,暥儿正坐在祝云瑄怀中,抱着个小碗咕噜喝羊奶,梁祯走上前,将儿子拎起,让之坐去一旁,顺手一敲他额头:“坐好,别撒娇,都几岁大了吃个东西还要坐你爹爹身上。”
暥儿放下碗,嘴角一圈白色奶渍,与梁祯吐舌头,祝云瑄笑着帮他擦嘴:“别调皮,不然你父亲打你屁股了。”
暥儿眼巴巴地望着梁祯,略有委屈,梁祯坐上榻,给他夹了两块点心进碗里:“吃东西吧,你见我几时打过你?”
小孩儿立马眉开眼笑,捧着点心小口吃起来。
祝云瑄笑看向梁祯:“你看他可真好哄,没心没肺的。”
“你生得好,他像你。”梁祯抬手,拇指轻拭祝云瑄唇角,眼瞳带笑。
祝云瑄一怔,垂眸微微红了耳根。
梁祯眼中笑意加深,祝云瑄这模样瞧着实在有趣,都做了皇帝的人了,竟还会害羞。
祝云瑄轻咳一声,岔开话题:“你一早就起了吗?我都没发觉,外头下雪了你怎么还出门了?”
“嗯,”梁祯一声低笑,将倒出的热茶递给祝云瑄,“你睡太沉了,没叫你,外头还不算太冷,早起练练拳挺好,等暥儿再大个几岁,我得带上他一块。”
正埋头吃东西的暥儿听到自己被点名,抬起小脸,瞪着圆圆的眼睛:“叫暥儿做什么?”
梁祯伸手过去一捏他下巴:“你吃你的。”
祝云瑄点点头:“也好,他小时候体弱,现在也还是比同龄孩子差一些,是得好好练练,改明儿我也跟你一起。”
“你还是等开春了再说吧。”梁祯笑着摇头。
用过早膳,暥儿被人领着去东宫念书,辰时去要到申时后才回,从回宫第二个月起便是如此,为此小孩跟他俩闹过一段时间别扭,但在念书这事上,无论梁祯还是祝云瑄都不会纵容他,后头他也就只能乖乖听话。
出门之前,祝云瑄亲自帮儿子将大氅穿上,再给他戴上厚实的貂皮帽子,金尊玉贵的小太子被裹得严严实实,乖巧地挥挥手与爹爹父亲告别:“暥儿念书去啦。”
目送着儿子离去,祝云瑄轻出一口气,转向梁祯:“去前殿吧。”
今日不用早朝,但每日送来的奏章总得批阅,皇帝这位置少有能快活放松的时候。
俩人同坐于一张长案前,配合默契地翻阅起案上堆积的奏章,蘸了朱砂的毛笔动得飞快。
巳时,祝云瑄召见官员,梁祯去文渊阁办差,他刚进内阁,只在这里挂了个名,每日来点个卯,闲得无聊时给人找找事,晌午之前就会走。没人乐见他来,毕竟对这位恶名在外的当朝皇后,大伙都敬谢不敏还不敢招惹,只盼离得他越远越好。
梁祯在文渊阁里转了转,骚扰了一圈几位阁老,没人搭理他,他自觉无趣,正要走,见到个年轻的小官员在院中伺弄花草,便好奇过去瞧了一眼,顺口问道:“这是山茶花?养得不错。”
那人一见是梁祯,赶忙与之见礼,神色颇为尴尬,当值期间被皇后撞见在这弄花弄草,传到陛下耳朵里去可不得遭:“……是山茶花,下官前几日偶然得到这盆花,便养在这里,当值的时候偶尔瞧一瞧。”
梁祯伸手拨了拨那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娇艳花朵,勾唇一笑:“能否将这花割爱与我?过后我请陛下补偿你些别的。”
对方诚惶诚恐:“大人喜欢,尽管拿去便是,无需什么补偿。”
梁祯兴高采烈地捧着花回了甘霖宫去,祝云瑄刚将来奏事的部衙官员打发走,就见梁祯抱着盆花回来,好奇问他:“哪来的?”
“内阁一个新来的侍读养的,被我给顺来了,你回头赏赐些别的给他吧。”
祝云瑄:“……”为何不能你自己下赏赐?
梁祯将花摆至窗台,拉了祝云瑄过去看:“你瞧瞧,这个季节除了腊梅,难得看到些别的颜色,一会儿暥儿回来见到肯定高兴。”
祝云瑄心神微动,点点头:“嗯。”
巳时六刻,梁祯吩咐人传午膳,祝云瑄有些神思不属,犹豫说道:“也不知暥儿中午吃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天这么冷,他会不会着凉……”
梁祯亲手给他盛了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无奈笑道:“陛下,你顾着你自个吧,东宫那么多人,不会委屈了暥儿的。”
祝云瑄叹气:“从明日起,还是叫人来甘霖宫给暥儿讲课吧,免得他来回奔波。”
“也好。”虽然梁祯觉着,那小东西在甘霖宫这里,压根不会有心思好好念书,不过他也才四岁,还不急。
“下个月,暥儿就四周岁了,他长得好快,我都快要忘了他刚出生时,那一丁点大的模样了。”祝云瑄喃喃,似怀念又似感慨,低声一笑,“他周岁时,抓周抓到了只布偶兔子,兄长忧心忡忡,连夜给我写信,叫我赶紧立后纳妃再多生几个孩子,暥儿干脆就做他们儿子算了。”
梁祯嘴角歪了歪:“……布偶兔子?”
“是啊,不然你当他为何这般喜欢兔子,这样也挺好。”祝云瑄乐不可支,他并不愿意过多规束暥儿,他只想他的暥儿能活得更自在快活些。
梁祯夹菜进祝云瑄碗里:“不说这个,晚点我陪你去东宫接他。”
未时,祝云瑄靠在榻上昏昏欲睡,梁祯将之抱上床,亲手帮他脱了外衫和鞋子,盖上衾被,祝云瑄迷瞪着眼睛,问他:“几时了?”
“睡吧,还早,等时候到了我叫你。”
祝云瑄拉着他的手不肯放:“你陪我一块躺躺吧,别忙活了。”
并肩躺上床,祝云瑄靠进梁祯怀中,鼻尖贴着他面颊蹭了蹭,梁祯笑问他:“阿瑄这是跟我撒娇呢?”
祝云瑄闭起眼睛小声嘟哝:“朕宠幸朕的皇后,不行么?”
梁祯将怀中人揽紧,印上他的唇。
申时前,帝后出现在东宫,小太子规规矩矩地端坐在正殿里,正朗声跟着太傅念书,俩人在门外听了一阵,梁祯啧啧道:“我儿子才四岁,怎么就开始学四书了,他听得懂吗?”
俩人踱步进去,老太傅起身见礼,见到爹爹父亲,暥儿的双眼腾地亮了,想要跑过去,又想起师傅们教导的规矩,没敢乱动。
祝云瑄走上前,摸了摸小宝贝的脑袋,叮嘱太傅:“太子尚且年幼,慢慢教吧,不必学这么快,先多给他讲些他感兴趣的东西。”
老太傅喏喏应下。
将儿子裹好,祝云瑄亲手抱着人出了东宫的门,梁祯笑吟吟地提醒他:“陛下这么抱着太子走,改明儿就得被那些个言官耳提面命。”
祝云瑄不在意道:“下了雪,地滑。”
梁祯将人接过去,暥儿在他怀里转个了方向,乖乖趴他肩头不动,梁祯拍拍儿子屁股,笑容愈加灿烂:“这种事情,让臣妾来做就行。”
祝云瑄嗔怪地睨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一家三口上了暖轿,暥儿坐在梁祯怀中,絮絮叨叨地与他的父亲爹爹讲述今日所学,祝云瑄听得认真,时不时地附和,夸赞他的乖宝宝聪明,叫小孩儿愈加高兴,兴奋得小脸通红。
申时末,暥儿拎着小水壶,亲手给梁祯捧回来的山茶花浇水,祝云瑄捉着他的手,一再提醒他:“别浇太多水,花要给淹坏了。”
暥儿不解问他:“爹爹,花儿为什么会淹坏啊?”
祝云瑄耐心与他解释:“就与暥儿喝多了果汁,肚子疼一个道理。”
“哦。”小孩儿拖长声音,紧张地收了手,不敢再乱来。
梁祯笑道:“你让他玩儿吧,坏了便坏了,我再叫人去多弄几盆来。”
祝云瑄没好气:“你倒是大方,随手就将别人养的花要来,倒叫朕替你赔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出去。”
梁祯不以为意:“你那么小气做什么,不就是一套文房四宝嘛,我再给你弄几套更好的来就是。”
祝云瑄被气笑了:“朕的皇后,果真是财大气粗。”
好奇宝宝仰起头,又问他:“爹爹,财大气粗是什么意思?”
祝云瑄伸手捏儿子下巴:“说你父亲很有钱的意思。”
至于有钱又是什么意思,其实太子殿下也并不十分明白,但总归,他父亲很厉害就是了。
戌时,帝后挑灯下棋,暥儿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困倦地躺下 身,迷迷糊糊地枕着祝云瑄的大腿睡了过去。
灯影幢幢,梁祯瞥一眼已沉入梦乡的儿子,再对上祝云瑄被烛火映得一片柔和的双眸,无声一笑,叫人进来,将暥儿抱去了他自个的寝殿。
“阿瑄,我们也早些睡吧。”
祝云瑄笑着垂眸:“好。”
梳洗更衣,躺上床,床幔拉扯而下,掩住冬日春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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