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继续了。
对方像是瞧准自己情绪不稳, 蛊惑一套接着一套。唐亦步熟练运用之前想好的对策, 果断把试探推了回去,他的阮先生却没有多少买账的意思。
唐亦步呷了口汤, 胡椒肉汤浓厚的味道在舌尖打转。在喝完这口汤前, 他必须计算出一个万全的对策。
NUL-00的身份绝不能现在暴露。
“作为NUL-00的主要负责人, 我应该能为你提供一点有用的情报。”阮先生没有停止那要命的蛊惑,显然没有对自己之前解释照单全收。
心口像被扎了一下, 一股奇特的痛缓慢地扩散。
想知道, 唐亦步想。他此刻非常想知道, 在自己看到这世界的第一眼, 那几乎是弹指一瞬的五年间,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一个绝好的打探机会。就像阮先生所说,这样的记忆很难完全作假。他绝对能从那些沙土里淘出点金子,找到那团难解乱麻的线头所在。
然而这个下意识的想法让唐亦步呛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在乎“阮闲”的看法?无论那人曾经的想法如何, 他抛弃了自己这件事是事实。
就算奇迹中的奇迹发生, 他们要见的阮教授不是真货, 自己的阮先生也大概率不是本尊——理论上S型初始机能够修复异常的病变, 可S型初始机是在自己被废弃后才问世的。阮先生将它融合也是在不久之前,那么再之前呢?
在从研究所逃走的那天,除了关闭或离线设备, 唐亦步将研究所所有的资料装入了脑中。他曾试图靠它们理解阮闲那道销毁指令的前因, 却一无所获。
问题来了——撇开其他矛盾点, 假设他的阮先生才是阮闲本人,阮先生的身体被保存下来是基本前提。
如果这是正规治疗计划的一部分, 他不会翻遍所有资料都找不到蛛丝马迹,阮先生也不会混乱到搞不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么就算作非正规途径的“被消失”。
如果这是需要埋进黑暗的事情,特地将阮闲的躯体保存下来没有太大意义。
首先,研究所的物资出入被控制得极其严格,将阮闲的躯体带离是不可能的事情。其次,就算阮闲的躯体被妥善保存了,那样的技术也绝对需要系统进行在线托管。在当时的无差别扫描下,唐亦步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装置。
然而这不是他的阮先生第一次让他想不通。
不该存在的、逻辑外的产物,不该存在的、逻辑外的情绪。阮先生九成九是假货,他也希望阮先生是假货。
可是……
“对于你制作的NUL-00,你——”唐亦步还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有问题。”余乐突然提高嗓门。
正在修理铁珠子的季小满停下动作,唐亦步吞下没有问出来的半句话,阮闲皱起眉。
“这汤我煮过,用了点特别的做法。”余乐说着又往汤里撒了把盐,咂咂嘴,表情突然有点难看。“味道对不上。”
说罢余乐冲回车里:“都给我小心点,事情不对劲!为了防着唐亦步那小子偷吃,我把肉藏前排了……里面消失了四五天的量!”
没人知道余乐藏肉的地方,而他们才离开玻璃花房一天。
阮闲下意识将唐亦步拉到自己身边,警惕地打量四周。本来翻着肚皮任季小满抚摸的铁珠子也醒了,它费力地蹬起小腿,弹跳到阮闲脚边,不解地嘎嘎叫唤。
“先回车,都回车。”余乐绷紧肌肉,“别管那锅汤了,你们两个赶紧过——”
他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词全堵在了嗓子眼,扎得他喉咙生疼。
唐亦步和阮立杰不见了。
前一秒还站在那里的两个年轻人,下一秒彻彻底底没了踪影。唐亦步手里的碗和勺子端端正正地摆在空地之上,显得分外瘆人。
“抓紧我,小奸商。”余乐跳回车里,一只手紧紧攥住季小满的金属义肢。“太他妈邪门了——”
“我的右臂减少了80克。”季小满的声音里也满是警惕,“虽然看起来还是完好的……”
“我们明明还没到仿生人秀场。”余乐直接舍弃了车外的锅具和食物,激活车辆所有防御,打起方向盘。“到底怎么回事?”
这同样也是阮闲的心声。
不知道是不是唐亦步“不要和人类走太近”的告诫变成了诅咒,季小满、余乐和车辆完全消失。篝火和咕嘟作响的汤锅还在原地,散发出让人不适的违和感。
“我们已经上岛了,阮先生。”唐亦步突然开了口。
“可是Struggler II的秀场离玻璃花房有五天左右的车程,我也没有在周边感觉到其他人。”
不然他也不会去谈NUL-00的事情。
“暂时压抑记忆加模糊感官,如果没有足够熟悉的参照,人没法感受到时间流失了多少。”
唐亦步压低声音。
“不过按照我的经验,他们不会贸然接近生面孔,你没有感知到是正常的。带有个人特征的话和观察不到的事物,他们虽然可以糊弄过去,但很容易让人发现不对劲,所以……”
“所以目前为止,我们彼此间的对话没有太大问题,没有被对方发觉的装备和器械也无法被伪造。”阮闲很快反应了过来。
岛附近的环境大同小异,他们刚才又是在一个足够黑而安静的地方。攻击者应该在类似的环境待过,伪装起来不是难事。余乐将肉藏在了车里,而攻击者无法远距离搞清楚车内的构造,车内的环境是绝对真实的。
至于车外……
嗅觉、味觉、视觉、最基础的听觉,这些所含信息量不大的感知都不一定是真的,随便从他人那里采集就好。交谈很难自然伪造,堪堪逃过一劫。
也就是说,他们刚才八成在一个极度逼真的“VR聊天室”里进行对话。虚虚实实混杂在一起,他一时竟没有看出破绽。
阮闲没有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将S型初始机的感知能力逼至极限。无数信息蜂拥进他的大脑——这次他闻到了海水、湿润的沙子、湿润的森林,他听到了遥远的心跳、衣服和人类皮肤的摩擦、以及压低声音的对话。
“还差一点。”那个遥远的声音说道。“咦,他们……有两个人好像发现了。”
阮闲猛地睁开眼睛,单膝跪在地上,久违的透支感爬上他的脊柱。铁珠子焦急地凑上前来,用牙齿扯他的袖子,像是催促他赶紧站起来。
没有相应的感知增幅机械,他们只能被动接受影响,无法抵抗。这无疑是最糟的状况,他们明明事先知道……
等等,他们事先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亦步,视觉上的感知误导有没有破除的方法?”阮闲保持着双目紧闭的状态,开始在身上四下翻找。
“制造攻击者无法推断的观察方式。”唐亦步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显然也在全力戒备。“阮先生,我们应该没有上岛多久。”
阮闲懂得他的意思,他们不会蠢到在一个坑里绊倒两次。
……正如他们不会毫无准备地踏上这座岛。
阮闲从贴身的腰包里摸到两个扑克牌大小、大概半厘米厚的冰凉机械。他顺手把其中一个递给唐亦步:“拿着。”
不算精致的作品,有点像早已被电子腕环和投射光屏淘汰的老式手机。然而自己身上装的物资,除了这俩他都还有印象。
这应该就是他们事先做的准备。
改变观察方式的话,用眼镜式机械并不方便。容易被攻击、不够灵活。如果对面有精于计算的人,他们的观测角度同样容易被计算出来。可老式手机不同——微小的角度、距离和参数设置差异,就能让它取到的景象范围差上不少。
唐亦步没有多问,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永远有一种让人舒适的默契。
那仿生人径直打开了临时赶工出的手机类机械,通过摄像头和屏幕上的画面观测四周。阮闲没有多做解释,几乎在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事情。
感觉真的很怪异,阮闲心想。
屏幕内外,世界被撕裂成两个版本。
他们看到的是废墟和荒漠,脚踩满是尘土的荒地,嗅到的是变质的汽油和干燥的灰尘。可在摄像头的即时拍摄中,海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小腿,周围只有夜晚黑色的海水,以及岛上更加漆黑的森林。
“他们的技术进步了不少。”唐亦步踢着水。
“先上岸再说。”阮闲说。
感知入侵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无论是没过小腿的海水,还是被唐亦步踢到身上的水滴,他一概感知不到,脚下坚实荒地的存在感倒是相当强烈。
然而他们刚朝岸上走了四五分钟,周围的一切突然恢复了“正常”。温暖的海水卷过他们的皮肤,带来海洋特有的腥气,不远处的森林沙沙作响。
发现他们有应对方法,所以放弃了吗?
“注意查看屏幕,说不定藏了别的陷阱。”阮闲没那么容易放下警惕,他打量了下手里的手机类机械。“你在背面写了说明,这东西的电量够撑一周,白天记得拿出来充电就好。”
“明白。”唐亦步没有停下拍摄,“……那边的沙滩上有车辙,是余乐他们。”
阮闲呼了口气:“情况?”
“开始是往海里开的,及时转了弯,应该没事。”
“唔,我也能听到一点发动机的声音,应该是他们。不过已经相当远了,贸然追上去不太合适。”阮闲掏了掏耳朵里的沙子。
事情还是有点麻烦,虽然余乐做出了合适的判断,他们还是被成功分开了。余乐和季小满都是从地狱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不至于那么简单就被人杀死,自己这边的状况反而更麻烦——他们的战斗力过分充足,资源却严重缺乏,连淡水都没有。
虽然自己随身带了一些物资,用森林里的东西也能制造出淡水。可惜两人都是能量消耗大户,未必有那么多闲暇时间给自己弄资源。
“那边有椰子树。”像是发觉了阮闲的想法,唐亦步转过摄像头。“先补充点热量再追吧,刚刚的汤绝对是海水,我嘴里全是咸味和苦味,呸。”
没等阮闲回答,唐亦步便先行回到岸上,三下五除二弄下来几个椰子。
“海边还有鱼和螃蟹,深入之前,我们至少得吃个饱饭。”那仿生人徒手将椰子按开一个口,递给阮闲。“天快亮了,我们日出后再去找他们。掌握好这座岛的情况,我们也能知道怎么避开监控。”
阮闲接过椰子,清甜的椰汁润过喉咙,干枯的内脏似乎在缓缓展开。唐亦步用随身的小刀挖着椰肉,挑在刀尖吃,眼睛直瞄海水附近的鱼影。
海洋尽头的天空已经开始透出橙色,漆黑的岛屿在逐渐亮起的阳光中清晰起来。
“嗯,天亮再说。”喝完了椰汁,阮闲精神好了些。
他的答案已经近在咫尺。
等找到答案后,自己接下来做什么呢?不如给自己找个新难题,比如怎样把唐亦步的课题诈出口,或者干脆解开那家伙身上的一切谜题。这一路上,他眼看着那仿生人越来越有生机——虽说思路和大部分行为举止还是和人类差得远,那仿生人仍然有一种奇妙的成熟感。
熟悉的感觉,阮闲心想,他很喜欢。
他又想起那个埋在记忆深处的机房,以及陪伴自己走过五年日夜的NUL-00。阮闲还没来得及验证它是否拥有了一定程度的情绪和感知,也没来得及验证它那些微妙的行为是出自模仿还是自我思考。它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却以半成品的状态收尾。
被销毁的瞬间,它会痛苦吗?
如今自己能够从混沌的愤怒中分辨出悲痛,这份奇异的新鲜感让他忍不住开始思考,追究先前从未细想的问题。阮闲摸了摸左腕的伤疤,垂下目光。
兴许是对话提到了NUL-00,自己忍不住又开始多想。
“关于你刚才提到的问题。”眼看唐亦步一手一条鱼,嘴里也叼着条鱼靠近。阮闲拿出点火器,点燃了沙坑里准备好的枯枝和混合燃料,索性继续这个话题。“还有兴趣交换情报吗?NUL-00的那些。”
唐亦步嘴巴里的鱼啪地掉到沙地上,沾上了不少沙子。
“……嗯。”
那仿生人的平静里带着几分可疑,他木着脸开始处理鱼,满手都是血迹。直到处理完两条鱼,用树枝串好,他才正式提出问题。
毫无破绽的,非常专业的问题。阮闲还以为唐亦步会问些更加情绪化的事情,结果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许多,看来是真的不想交换太多关于自己的情报。
“作为NUL-00的设计者。”唐亦步用手帕擦擦手上的鱼血,直视阮闲的眼睛。“你认为它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据说主脑和NUL-00应用了一套核心设计,他们应当有相对一致的弱点……这其实应该归类为免费共享的情报。”唐亦步的表情很是认真。
在阮闲看不见的角度,他暗暗攥起拳头。弱点很重要,其他讯息也同样重要,这是他能想出的最合适的提问——
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只是有那么一次没完成课题而已。
为什么一定要否定我、销毁我?
……为什么离开我?
“我没法回答你,抱歉。”思考片刻,阮闲叹了口气。“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大……我还没有发现它有什么致命缺点,一定要说的话,顶多算有点任性吧。”
唐亦步:“……可是你推迟了NUL-00的上市。”
“在我的印象里,那不是它的问题,是我们的。”
阮闲摇摇头,口气严肃下来。
“它还没准备好,那样等于把最高级的枪.支交给一个孩子。他会伤到自己,也容易给其他人带来危险。一旦出现问题,难道不是给出枪的成年人责任最大吗?”
“实话,阮先生,实话。我不是来听你讲大道理的。”唐亦步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按照我对你的了解,这应该只是一部分理由。”
阮闲笑了。
“是的。强行让它工作也有办法,给它输入无数准则,时时刻刻注意矫正。虽然很麻烦,风险也不低,但也不是没法做到。只不过……”
“只不过?”
“曾经我就是那样活着的。”阮闲一步步走到唐亦步面前,“恪守一切‘善良的人’需要遵守的准则,用最合适的方式与人交往。我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我永远无法执行那些判断。你猜那样的生活怎么样?”
唐亦步不再吭声,火边的鱼冒出一点焦味,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那是地狱,我过得一点都不畅快。”阮闲摊摊手,“既然你是那个阮教授的作品,你知道对于正常人来说,我是个多么危险的东西。”
他不是弗兰肯斯坦,硬要说的话,他更接近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可他同样拥有创造的能力。阮闲创造了一个生命,就算没有人认同它是个生命,他仍然偏执地坚持那一点。
只不过为了当好一个正常人,他从不发表相关的言论。
就在那五年中,阮闲渐渐发现一件事——他似乎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同类”。
那么他有一个愿望,一个不算大,也没有那么了不起的愿望——
“所以在直接灌输是非准则这件事上……站在人类的角度,我理解它可能带来的危险,并且对毁了人类社会没什么兴趣。站在个人的角度,我希望它不要活得和我一样难受。”
“最后你们还是销毁了它。”唐亦步轻声说道。
“不,我没有这个印象。”阮闲十分认真地摇摇头,“而且我永远都不会那么做。”
同一时间。
“NUL-00果然还在。”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紧紧盯住光屏上的信号反馈。
“……看来我没有白等。”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不是凌晨了,是早晨了(自尽)
我好弱啊!!!
————
糖得到了亲爹(?)评价:有点任性
糖:………………
我终于让他们吃上椰子了!(……
想知道多少人会看完后拿手机拍摄四周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