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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拜师

满城衣冠 金十四钗 4596 2024-02-14 17:39:00

回到S市之前,许苏就打电话让韩健接了程嫣的代理。程嫣已无退路,只能信了许苏说的“傅云宪会在幕后指挥”。韩健简直受宠若惊,一天一个电话向许苏汇报情况,每回必说自己夜夜失眠,兴奋坏了。

回去之后,许苏又跟韩健在电话里约了一个碰面时间。对于韩健这种底层律师,这样的案子无意是出门捡钱的好事儿,许苏酸得厉害,找茬骂他:“你这呆子好好准备着,别给我叔丢脸!”

没两天,韩健就来了君汉所,带着他的搭档律师一起来的。许苏带着笑去迎人进门,旧友相见,当场翻脸。

庞圣楠。

那个淫人妻女、构人以罪的庞圣楠。

在庞圣楠睡了白婧之前,许苏一直以为自己会和白婧步入婚姻殿堂,共育儿女,以及,共同赡养一位母亲。

这里的母亲不指苏安娜,而是白婧的母亲,顾天凤。

顾天凤是个能干的女人,虽目不识丁,但却靠一双巧手撑起了一个家,清晨起来烙饼卖早点,中午就炒菜送盒饭,每天忙得热火朝天。那时许苏常去白家帮忙,顺便蹭饭,但苏安娜不喜欢顾天凤,她自己是大小姐出身,嫌顾天凤贫穷粗鄙,从没给过对方好脸。

顾天凤也是个大气的女人,懒得跟苏安娜计较,一如既往善待许苏。她知道苏安娜在伙食上特别亏欠儿子,时不时就会朝许苏手里塞点新烙的饼与卖剩下的荤菜,有时是鸭腿,有时是猪脚,她总嘱咐他男孩长个的时候该多吃点,不够家里还有。

她是真的喜欢许苏,而且她也是唯一一个支持许苏当律师的人。有时苏安娜疯得厉害,是真抄菜刀要砍亲儿子,顾天凤就让许苏躲自己家里做功课。她自己的儿子白默一点读书的本事没有,能考上中专都是祖上荫庇,许苏却是这个破贫民窟里读书最好的一个,最有希望考上一本大学。考上一本大学意味着将来会有出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顾天凤真心为这孩子高兴。

所以,那些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明媚日子,许苏会站在自家门口,咽下最后一口鸭子腿肉,偷瞟邻家的白婧。距离不远,三米之内,阳光铺天盖地,鸭肉香满齿颊,他越看越觉这小姑娘脸蛋俊俏,胸脯高耸,好像仙女儿一样。顾天凤在他眼里就是仙女,仙女的女儿当然也是仙女,仙女对他好,他就要对仙女的女儿加倍好。

许苏很少管苏安娜叫“妈”,倒不是记苏安娜老虐待他的仇,只是好像打从有意识起,就习惯了叫对方“老太太”。不知哪一天,他望着顾天凤忙碌的身影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种熟悉又陌生、猛烈而缱绻的情感在他胸口膨胀,像烈火燎原。

他想管这个女人叫妈。

这个念头冒出之后,许苏彻夜难眠了好几天,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白婧给娶了,如此名既正,言也顺,他就可以管顾天凤叫妈了。

许苏与白婧分手后,白婧拍戏挣了点钱,便给父母买了一套大房子,把顾天凤接出了贫民区。当时许苏不在,苏安娜也没告诉他。等许苏知道消息的时候,早已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隔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许苏久久望着白家那间空荡荡的屋子。旧屋、旧景唤起旧情,他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失去了白婧,也失去了顾天凤,他失去了一场爱情,也失去了一个母亲。

他梦寐以求的圆满曾经唾手可得,忽然之间,梦碎了,人醒了。

如今,始作俑者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他面前。毕业之后,庞圣楠好像二次发育了,比过去高了些,脸型也方正不少,浓眉大眼,皮肤黑亮,不算十分英俊,倒也耐看。他穿得很阔气,像只珠光宝气的孔雀,衬得韩健那身不足一千的西装愈发没眼看。两人目光对接,庞圣楠便冲许苏咧牙一笑,但许苏只觉这笑容带着一脸胜者的骄矜,欠揍得很。

韩健不知两人之间还有夺妻之恨,这么糗的事情,夺人妻者若不提及,被夺妻者更不会声张,但迟钝如他也能感觉出打许苏被开除之后,两人的关系明显疏远了。

韩健试着跟许苏解释:“同学一场,老庞也是想帮忙,他现在干得不错,办过不少大案。”

根本不听韩健说了什么,许苏冷着脸,直接拦在门口:“你今天敢踏进君汉一步,我他妈让你死这儿!”

“我早跟她分手了,没日过几次——”

没待庞圣楠笑嘻嘻把话说完,许苏就朝那张欠揍的脸上挥出一拳。庞圣楠躲闪不及,被一拳正中门面,毫不客气地立马还手,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君汉所的同事们根本拉不开架。许苏矮庞圣楠半个脑袋,又瘦一圈,按说真动起手来一点不占便宜,但挨了几拳后,他就完全发了疯。他跟猴似的跃上庞圣楠的后背,以肘弯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所主任庞景秋今天也在所里,听见动静便从办公室里出来。庞景秋虽也是名律,但与傅云宪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脸长,肤白,体瘦,相貌十分清癯,平日里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喜欢舞文弄墨多于交际应酬,瞧着既像学者,也像儒商。见傅云宪也被争吵声引来,便问他:“怎么回事?”

庞景秋明知故问,许苏的声音全所都能听见,他一直在喊,我今天就弄死你!

傅云宪没理庞景秋,径直朝许庞二人扭打着的门口走过去。

庞圣楠已经快被勒断气了,许苏完全杀红了眼,但一听见傅云宪的声音,立马停了下来。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庞圣楠软倒在地,跪在地上拼命咳嗽,许苏脸上破了几处,愣在原地,吁吁喘气。拳头依然紧紧攥着,显示出他不服气,他恨。

那些围观的劝架的人自动分开两边,为傅云宪让出一条道来。

直到傅云宪沉着脸来到身前,许苏才把游离的灵魂拉回肉身,他极委屈地仰头对视对方眼睛,眼眶已经红了:“他抢我女人!”

话音刚落,傅云宪就朝他搧出一个巴掌,劲儿太大了,真跟老子教训不肖子一样。许苏差点没被他搧飞出去。

“没出息的东西。”傅云宪骂他。

?一巴掌搧肿了半张脸,许苏面上如绽桃花,红得好看且妖冶。他两耳轰鸣,脑袋被阵阵异响震得生疼,懵了,倒也醒了。

他听见庞景秋问庞圣楠:“要不要紧?”

庞圣楠回:“叔叔,没事。”

敢情人家才是真叔侄,许苏想起自己管傅云宪叫的那声“叔”,愈发觉得没意思。

周围全是看笑话的人,许苏不愿在人前失了最后那点面子,强行挺拔胸膛,以跋扈姿态斜睨左右:“你们在干什么呢?现在不是上班的点?手上案子都办完了?”

说着就要往自己的行政部走,跟龟似的躲进壳里,没想到傅云宪说,地上东西,捡起来。

许苏低头,这才发现地上零零散散撒了一地资料,该是庞圣楠带来的,全在扭打的过程中扯散了,跟雪片似的到处乱飞又落地。庞圣楠已经回过魂来,干干站着,韩健素来敦厚,蹲下身子要替许苏拾捡。

傅云宪又说,让他自己来。

许苏彻底苶了,乖乖低下头捡东西。众人的目光为刀俎,丢人他倒是不怕的,他当初为母还债走投无路,比这糟践自己百倍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只是这脸是真被打疼了,连带胸腔里最软热的那几两肉都被镟得片片翻飞。

人群散了。

韩健毕恭毕敬地跟在傅云宪身后,倒是庞圣楠欲走又回来,蹲地下帮许苏一起收拾东西。他把散落的文件归拢重叠,问许苏:“谈谈?”

许苏憋着一肚子暗火,存心不理人,庞圣楠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当初是我追的白婧,可那‘冰’真不是我栽赃给你的,都超过一克了,最后才行政拘留五天,你当我没在当中使力气?”

许苏心道,少他妈猫哭耗子,当时毒品检测呈阴性,又经公安鉴定这点克数不是贩毒,这才被放出去,干你姓庞的屁事?

“你要总觉得别人迫害你那我没话说,可你自己没害你自己么?这么大的罪名,上赶着替人顶包,旁人拦得住么?”不知怎么,庞圣楠今天话格外多,还句句都拣许苏不爱听的说,“这些年你受傅云宪照应,资源简直得天独厚,可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许苏进君汉所之前,傅云宪给他找了家澳洲留学中介,意在灌他一点洋墨水,镀他一层金。许苏捡名字好听的挑了一所大学,南十字星,愣是一天澳洲没去,隔着互联网拿到了文凭。说起来也是海归,但这种海归唬唬普通老百姓还行,君汉所里都是高学历精英,一眼就能瞧出来,想瞒也瞒不住。

许苏也从没想过往脸上贴金,他心里门儿清,像君汉这样的大所,没硕士文凭连个律助都混不上,不是傅云宪这些年宠着惯着,又哪里轮得到他在君汉所里作威作福。

头埋得很低,许苏一直专注盯着地面,眼珠却慢慢朝庞圣楠撇过去,似乎听见他说什么“司考”的事儿,有点恨不成钢的意思。这不是新鲜话题,他也没少听人说起司考改革、律师分级,知道自己离这条路越来越远了。

惋惜吗?后悔吗?那本司考的书都翻烂了。

许苏不是没想过把司考过了,可考过了又能干什么呢?他打小想当律师,可耳濡目染这些年,律师这行业,清者如何祖平举步维艰,浊者如追随傅云宪的那一票倒似鱼在水中,混得相当惬意出息。那票律师常常发乎真心地说,自己终身奋斗的目标就是傅云宪——可这好像实在没什么值得令人神往的。

彼时年少,他曾以为唯理想与爱情不可辜负,而今活了二十七年,才算渐渐活明白了两件事,爱情没有那么隽永,理想也没有那么金贵。

得过且过吧。

庞圣楠见许苏半晌没搭理他,自觉没意思,拾起一堆资料,走了。

磨磨蹭蹭收拾完地上东西,许苏送之去顶楼露台上,办公室里不谈生意,这是傅云宪的规矩。人还没走近,便听见庞圣楠的声音,他殷勤说着,自己这回不全是为了瞿凌而来的,实是想拜傅云宪为师。

许苏心头一震,强自缓了缓才推门进去,他耷着脑袋坐在几人身后,微微斜对着傅云宪。露天平台上有座玻璃房,百十平米的大小,落地窗帘半开半掩,里头摆置沙发藤椅若干,种植些许叫不上来的绿色植物,不似一般律所办公室看着理性严谨,反倒令人惬意。

傅云宪若接案子,常常会跟人在这里聊聊。一般也不久坐,傅大律师惜时如金,不管案件多复杂委托人多絮叨,几句话便能切入重点,似名医切脉问诊,一言直击要害。

三五步的距离,许苏就这么看着傅云宪。傅云宪斜倚翘腿,背光而坐,时近傍晚,夕阳像稀薄的红色颜料,在他身后的那片天空中晕染,这种极温柔明艳的色调与他的硬朗轮廓形成鲜明反差,反倒显得这个男人离奇英俊。

五色盲目,五欲乱心,许苏抬手遮挡竟有几分晃眼的霞光,微微眯起眼睛。

傅云宪看见了他,也当没看见,他微扬了眉,问庞圣楠:“你怎么不跟老庞?”

庞圣楠为凑近乎,多不成体统的话都说得出来:“我叔当然也厉害,他是top20,您是首屈一指,我更崇拜您,也更想跟着您学习。”

自己的亲侄儿胳膊肘往外拐,庞景秋若听见铁定不高兴,但细究这话其实还给他贴金了。庞景秋虽为律所主任,实则处处都被傅云宪压了不止一头,说白了就是江湖地位不同、民间声望迥异,出了律师界的庞景秋便无人知晓,但出了律师界的傅云宪,依然是人人迷恋的哥的传说。

傅云宪有过两个徒弟,平心说日子都不好过,傅大律师有才无品已是圈内公认,他太严厉太霸道,也完全不动感情不念旧,新进所的律助都得定期进行优胜劣汰,更何况自己的亲徒弟。这么些年身边除了毫无上进心只负责美艳的文珺,一直跟着的也只有许苏了。

许苏不知傅云宪会如何作答,比庞圣楠还忐忑。

傅云宪说过,不再招徒弟了。

傅云宪也说过,若论那点法律人应当具备的机灵劲儿,谁也比不了他许苏。

傅云宪没有正面回答庞圣楠的请求,反倒问韩健瞿凌案的情况。庞圣楠办事儿确实比韩健伶俐,马上抢在他之前回答,说自己已经去案发现场进行过调查取证,当时瞿凌与邹杰的老婆在楼道里发生冲突,冲突时间不短,拉扯至楼梯口后不久发生了悲剧。

傅云宪一目十行地阅卷,问:“一个目击证人当时正巧走出电梯,电梯里应该有监控录像?”

庞圣楠说:“已经向法院申请了,正准备复制回去好好研究。但命案现场的那个楼梯口肯定是监控死角。”

粗粗扫过一遍资料便已完全记住,将手中材料放置一边,傅云宪又问:“被害人本身是吸毒人员,尸检报告显示被害人冰毒呈阳性,死前吸食过毒品,一审律师没有就此提出疑问?”

庞圣楠已与程嫣沟通过,说:“公诉人没有提及,辩护律师也没有疑问。”

整个问与答的过程节奏很快,韩健木得一言不发,庞圣楠则殷勤有加,处处表现。几句话后,傅云宪不再询问案情,仰靠于沙发,微微合目,他面上毫无表情,一点看不出所想。

“我真心想受您指导……”庞圣楠不讨论案子,反倒有点得寸进尺地问:“傅律……傅老师?”

“考考你。”既要拜师入门便当通过考试,傅大律师问了庞小律师一个问题,“就拿刚才你跟许苏的争执打个比方,他将你打成轻微伤后转身就跑,你若在追袭他的过程中撞车身亡,许苏该付什么样的刑事责任?”

这话太扯,像个不高明的咒,庞圣楠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我个人认为许苏不用付刑事责任,车辆肇事在本案中属于异常介入因素,不具有通常性,因此阻断了原先违法行为和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顿了顿,又怕自己思考得仍不全面,补充说,”在理论上这叫因果关系,因果关系一直是司法实践中的难点之一,这问题其实相当复杂——”

“嗯。”傅云宪打断对方,把目光移向许苏,“许苏,你说。”

一直闷闷不乐闷声不语的许苏终于抬起脸:“复杂个屁——”照习惯张口就骂,“屁”字还没落地他就琢磨过来,这个问题看似前后不着村店,与瞿凌案无关,实则是对案情的合理怀疑与大胆设想,一招破解珍珑局。他们之间早有旁人无法企及的默契,许苏先是震愕,继而大悟,最后喜上眉梢,竟有点结巴:“我叔的意思是……邹杰的老婆与瞿凌发生争执后从楼道追至楼梯口,因吸毒后神志不清自己摔下楼梯,因此瞿凌无罪。”

“刑事辩护就是一个检方搭建与辩方拆除的过程,这个案子要抽梁去柱,一是瞿凌本人认罪的心理动机,二是二位目击者的证词。”临走时,傅云宪才回应了庞圣楠拜师的要求,他说,连我们所的后勤人员都不如,还得回去多练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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