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
在他睁开眼睛完全清醒之前,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话,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轻柔舒缓不急不躁,让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说话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于是努力睁开了双眼,首先看到的便是厚重的帷帐笼罩在周围,面前一个人坐在床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那人肤白俊秀,眉目如画,好像是青墨勾勒的山水画卷,一头长发漆黑如瀑垂落下来柔柔卷在细软的丝绸被上。
他感觉到那人的一只手还搭在他手腕上,这时开口问他:“还好吗?”正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觉得嗓子哑得厉害,竟没能发出声音来。
于是那人松开手站了起来,他看到他穿着柔软宽大的白色长袍,更衬得黑发如墨,也不在房里停留而是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名丫鬟还在房里,走到床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片刻后,进来一个老人为他把脉,随后坐在桌边开了一张药单子交给丫鬟,之后也收拾东西离开了。
他喉咙忽然一阵又疼又痒,压抑不住大声咳嗽起来,他伸手想要捂住嘴唇,抬起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白皙细瘦,指甲光洁圆润,掌心更是连一块茧也没见着,放下手时,他不小心压到了枕边的头发,伸手捻起一缕来,盯着漆黑的长发愣怔片刻,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他原本是一名赌徒,从小没有母亲,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爱赌钱的父亲在社会上闲混,后来没学到什么本事,常常与人一起靠着赌钱作弊混日子。
那天,他与另外两人在牌桌子上串通了骗一个中年人钱,没想到被人识破了骗局,那中年人在当地也是个有钱有势的土财主,找了人来找他麻烦,在陷入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就是有人用一个砖头敲在他脑袋后面,再醒来的时候就睡在了这张床上。
他想他是死了,借尸还魂到了一个古代人身上,就是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自己又是哪户人家的少爷公子。
还好房间里有个名字唤作青青的随侍小丫鬟。他装作失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便听得青青告诉他,他的名字叫霍风华,这里的人都喊他霍公子,可是他真正身份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这府上主人的一名男妾而已。
这里是将军府,府里主人自然是名将军,而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却也不是将军,而是将军大人明媒正娶回来的男妻,名字叫苏泽杨,府里下人都叫他苏公子。
一位苏公子,一位霍公子,他躺在床上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知道下次见面时该称呼他一声哥哥好,还是姐姐好。
霍风华,现在他是霍风华了,没什么优点,随遇而安大概能算得上其中一个,知道将军大人带兵出征并不在府上,便既来之则安之了,躺在床上好吃好喝伺候着,过了两天便足够力气下床,开了窗子坐在软塌上看外面风景。
外面院子里有个正在清扫的仆役,那仆役看起来还很年轻,个子瘦瘦小小的,身上的衣服尚有些松松垮垮。
小仆役扫着扫着地时,突然回头见到霍风华正倚靠在窗边看他,顿时红了张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动作显得仓惶起来。
霍风华有些好笑,正要开口调笑两句,身后却有人伸出手帮他把窗户给关了,且说道:“公子,你身体还没康复,会着凉的。”
霍风华回过头来笑道:“又不是坐月子,还怕吹点风?”
他的贴身丫鬟青青闻言缩了缩脖子,道:“是苏公子的吩咐,我可不敢违逆。”
霍风华一只手撑着脸,心里想着苏泽杨。自从他醒来那天见过苏泽杨一面,之后便再没见过,留在记忆里的便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丝毫不显柔弱,不知道为什么会甘愿嫁给一个男人做妻子。
至于这将军府的主人凤天纵领兵在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霍风华也不惦记他。他没想过要给男人做妾,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在凤将军回来之前,他总会养好了身体离开这将军府,以后大概也不用见面了。
到了下午,霍风华出来院子里走动了些时候,再想要出院门时便被拦了回来,拦他那小厮好不客气,说是苏公子不让他出去,且留在屋里好好将养身子。
后来听青青说,那小厮是苏泽杨的贴身仆役,名字叫刘勇。
霍风华不解,“这位将军夫人气焰嚣张得很,是不是趁着将军不在,有意欺负我?”
青青说:“苏公子才不是那种人。”
霍风华想了想,看铜镜里自己隽秀虚弱的模样,道:“肯定是将军独宠我一人,那位夫人吃醋了。”
“呸!”青青忍不住啐道,“将军和夫人感情可好了,你才别胡说八道。”
霍风华见一个丫鬟也对自己这种态度,便想他果然是个不受宠的。再加上听说,之前他昏迷是因为自己投湖自尽,顿时想不通透,既然那位凤将军并不喜欢他,又何必将他娶进门呢?
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他是要走的,走了以后,自然不再会有瓜葛。
被关在屋子里休养的这几天,霍风华唯一能交流的人只剩下青青,他有心打听多一些关于自己的情况,可青青总是语焉不详。
有时候他觉得青青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他有意多磨了些时候,最终也只是知道他原本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是了,这是东麟国宣明年间,历史上并没有记载的一个朝代,或许是个平行时空。而霍风华是西绸国人,西绸与东麟常年纷争不断,前些日子,大将军凤天纵挥军西下,直直打入了西绸国都城彩云城,将西绸灭国了。
霍风华想不通,他一个西绸国人,为什么甘愿嫁给亡国的敌人当做男妾。当然他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必要急着想通,最该打主意的,还是怎么能够离开这将军府。
霍风华每日里汤汤水水养着,自己都觉得气色红润了不少,到了第四天,青青早早来敲门叫他起床梳洗,说今日初一,照凤家规矩要祭拜祖先。
他被青青催促着漱口洗脸,然后坐在桌前,看青青将他长发绾起绑了个发髻。
霍风华问道:“头发可以剪吗?”
青青一脸诧异,“这是什么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好,”霍风华一扬手打断她,“我知道了。”
在古代就该有些这时候的规矩,为了以后生活方便,他自然就得去习惯一些相对麻烦的规矩。
头发和衣服收拾整齐,霍风华推开门出去,见到刘勇又在外面候着他了,请他去祠堂里给祖先牌位上香。
刘勇表面上恭恭敬敬,其实对他一点也不客气,霍风华也不在意,跟在刘勇身后朝外院走去。
这还是他占据了这幅身体之后第一次离开自己那个小院子,外院要大得多,花草树木假山湖泊无一不全,仰头望去只见天青云霁,青瓦勾檐后面可见远山轮廓,空气澄明清透,这种景色对于一辈子生活在大城市里的霍风华来说,当真还是少见的。
他不禁放慢了步子。
只是不料他步子一慢,刘勇却是紧张起来,问他道:“你要做什么?”
他们正行走在湖泊上架的九曲木桥上,他低头看到湖里自己倒影,顿时忆起青青说他投湖自尽一事,这才知道刘勇是怕他又要投湖。于是他笑着抬手拍拍刘勇后背,说道:“不做什么,小兄弟别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是不会再寻死路了。”
刘勇看他神色有些诧异,大概是不习惯他这种说话语气,愣了片刻才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到了祠堂,霍风华才又一次见到了苏泽杨。
苏泽杨依然是一袭白衣,青丝挽作发髻却依然自鬓边散落几缕垂在胸前,站立时身形笔直双手拢在身前。他看霍风华进来,并没有与他说话,只是转身去点了一炷香,跪下祭拜后,起身将香插进了案上的香炉钵里。
霍风华从身后打量着苏泽杨,心道这位将军夫人果然是个美人。霍风华自认不是同性恋,可美却是不分性别,正是所谓赏心悦目,他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苏泽杨上完香退到一边,对盯着他发愣的霍风华道:“该你了。”
霍风华回过神来,上前接过管家递来的香,也学着苏泽杨那般点燃了跪下。他能屈能伸,跪跪大将军的祖先并不算什么,只是心里不怎么有诚意。起身将香插入香炉钵时,霍风华忍不住偷偷去看苏泽杨的侧脸,手一扬竟然不小心将那香炉钵打翻在了地上。
陶瓷的香炉钵摔了个粉碎,香灰四溅。
站在苏泽杨身后的刘勇大声喝道:“你!”随后又知道自己逾越了,连忙住嘴只是狠狠瞪着霍风华。
苏泽杨没有动怒,他神情淡漠地看了霍风华一眼,问凤府管家道:“陆伯,按照家规当如何处置?”
管家陆西年过六旬,抚一把花白胡子说道:“对先祖不诚不敬,当罚跪祠堂。”
苏泽杨又问:“多长时间?”
陆西道:“诚心认错即止。”
霍风华闻言立即跪在了蒲团上,大声道:“我错了!”他想自己说得诚恳,苏泽杨应该会原谅他了。
却不料苏泽杨看他一眼,说:“没我同意不得离开。”
霍风华一愣,想要辩解两句却看苏泽杨神色肃穆,只好又闭了嘴,假装诚心地对他躬了躬身。
苏泽杨随后转身离开了祠堂。
在那之后,陆西也带着其他人陆续走了出去,最后一个人伸手关上祠堂大门,只留下霍风华一个,跪在这幽暗空旷的祠堂里面。
霍风华沉沉叹一口气,心气颇有些不顺。香案上香烛依然没有熄灭,照着后面的凤家灵牌,幽幽暗暗倒影跳动不休,竟然有些可怕。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霍风华,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名义上的丈夫,对这所谓的凤家人没有丝毫认同感,反倒是觉得被这许多凤家先祖盯着,怕是会认出他这个冒牌货来,心里活动许久,再是跪不住了,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紧闭的祠堂大门后面,尝试着伸手去开门,发现房门并没有从外面锁住。他将门隙开一条缝,见到门外无人把守,便直接开了门走出去。
霍风华下定决心要离开凤家。
他一路特意绕着偏僻的小路走,害怕被人给撞见,只不过他并不熟悉凤府环境,只靠着方向感还不错没有绕回原路,最后终于给他找到了偏僻的将军府后门。
这后门从里面锁着,周围并无人看守,霍风华也不清楚有没有被人看见,反正无人出来阻拦,就打开后门逃了出去。
将军府后门外面却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左右都是高墙,看来是两户紧挨着的府邸,他匆匆忙忙从巷子里出去,再走了不远便见到了街上的行人,他回头看一眼将军府青色高墙,一头朝着人多的大街上走去。
霍风华这个古人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一副现代人的灵魂,说起来到了这里日子已经不短,却一直没困在将军府里没有出来的机会,这么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还是头一遭。
他忍不住左右四顾,见到什么都觉得好奇,想要凑上去看一看。后来闻到路边发糕香味,霍风华才觉得肚子饿了,他凑近去看,听老板说一个发糕只要两个铜板,于是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一通,这才发现自己囊中羞涩竟是未带分文。
霍风华伸手摸到腰间挂着的玉佩,这是今天早上青青帮他挂上的,他不知道来历也不清楚价值,不过总不只两个铜板的,于是抬头问那老板,这附近哪里有当铺。
老板给他指了路,霍风华去找当铺的路上见到路边有一间赌坊,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在赌坊门前驻足望了片刻,转过身钻进了旁边的当铺将玉佩往柜台上一放,“当了它!”
当铺掌柜抬起头来,一看到那翠绿晶亮的玉佩不禁双眼发亮,却也不说话,只拿起来细细摩挲。
霍风华看这玉佩成色也知道价值不菲,问道:“能当多少钱?”
掌柜将那玉佩看了许久,说:“我给你当二十两银子吧。”
“才二十两?”霍风华顿时感到失望,他并不清楚当前物价,只是以为少说能当个一二百两银子,这二十两听起来实在太少。
掌柜说道:“不能再多了。”
霍风华暗自叹一口气,朝着柜台上伸出手去,“拿来吧。”
他用玉佩当来了二十两银子,将银子与当票一起揣在怀里离开当铺,站在街边朝左右两侧看看,先是走到路口买了个肉包子吃,还没吃完便随手拉住路边一名行人,问道:“这里有赌场吗?”
那行人打量他一眼,似乎看他衣冠楚楚容貌不凡,便伸手给他指了方向。
霍风华按照那人指点的方向一路寻过去,最后寻到了一条烟花巷,因为时间还早,这烟花巷冷冷清清,一路看过去都门户紧闭,只有街头街尾两家赌坊开着门,热闹的喊声从布帘子里传出来。他自己是个赌徒心里清楚,这赌坊恐怕是整日整夜都不会歇业的。
笑了笑,霍风华伸手一摸怀里银两,步伐沉稳地朝着其中一家赌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