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润生差点从小缓坡上摔下去, 还是林惊蛰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他保持着生硬的表情, 实际的头脑空白却一直持续到两人离开校区, 走进校外的一家茶馆才有所缓解。
其实林惊蛰记得林润生更喜欢喝咖啡,他年轻时外派留过洋,生活习惯里烙印了不少外来的痕迹。只可惜燕市大学这片校区后头的这条街虽然日后会成为著名小清新圣地, 现如今却未曾发展出那种规模。
好在林惊蛰是喜欢喝茶的,或者说他喜欢泡茶时安静的感觉。他点了一壶看价格就想必不正宗的雨前龙井,问林润生:“你应该可以吧?”
林润生怔怔地看着他, 当然, 这种内心的惊涛骇浪由于客观原因没能表现在脸上。
林惊蛰举手投足的气质远超他的想象,他知道这孩子应当是个很优秀的人。江老爷子时常同他通电话时都会说起这孩子的品学兼优, 从小学起,一路成绩都名列前茅。
老爷子从前叹息过, 说惊蛰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内向了一点, 有些愤世嫉俗,且脑后生反骨。
但这次亲眼得见,对方眉目当中却分明沉淀着本不该在他这个年纪应当拥有的沉稳。
林润生想了一大通, 嘴里就出来一个字:“嗯。”
林惊蛰早已经放弃和他正常交流了, 林润生上辈子同自己说话最多的那次就是他心梗发作快死的时候,林惊蛰那时都快三十了,人生中才第一次得知父亲一直在支付自己的抚养费,且每年都是巨额。
可在此之前,以往争吵了那么多次, 他却从未提起过。这人闷得就像一颗又臭又硬的石头,除非彻底崩裂,否则谁都没法看出他内里存着什么东西。
小时候大约也表露出了一些叛逆的倾向,林惊蛰便记得外公常劝自己不要怨恨父亲,大人们的分别总有他们的无奈。
那时候他不懂这种无奈代表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追问的时候老人的解释总是遮遮掩掩,但时过境迁,现在的他却已经懂得了。
能叫这个老人如何解释呢?毕竟犯错的是自己的女儿。林惊蛰后来便常想,外公哪里都好,样样都好,唯独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欠缺了太多。
以至于江恰恰、江晓云,江知和他林惊蛰,人格和品行上都各有各的奇葩之处。
茶上来了,小茶馆的茶叶虽不正宗,但也香气沁人,桌上的谁都没有再说话,林惊蛰在这种熟悉的沉默中已经颇为自在,他抬壶斟了一杯茶,朝对面微微一送。
“谢谢。”林润生下意识道了声谢,低头接来了茶,随后才反应过来,茶杯滚烫的杯壁熨得他不知所措。
林惊蛰却再没看他,倒完茶后,便拿着自己的那杯静静看着窗外,神情散漫悠闲。
他这样的态度也让紧张得后背都在冒虚汗的林润生逐渐放松了精神,中年男人皱着眉头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凶恶神情喝了几口茶后,才小心翼翼地措辞开口:“你认识我?”
林惊蛰抓着杯口的那只手曲在桌面上,手背托腮,目光仍望着远方校区内葱郁的墙林:“嗯。”
林润生喉头发涩,借着喝茶的动作偷偷抬眼看他:“你妈妈给你看的照片吗?”
“我外公给我看的。”林惊蛰转回头,毫不畏惧地凝视着他能吓退叛逆学生的面孔,“你还在付抚养费吗?”
话题跳转得太快,林润生反应比较慢:“什么?”
“停了吧。”但林惊蛰提这个话题的本意显然不是为了和他闲聊,自顾自便继续了下去,“你给江恰恰汇再多钱也没用,她不会花在我身上,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大约五秒钟之后林润生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信息,可这多出来的震惊元素却让他看起来更加凶恶了:“什么?!”
茶馆的人员被他吓了一跳,匆匆躲到楼道的位置探头打量这边,一面同情那位被欺负的年轻帅气的客人,一面又担心这俩打起来会破坏摆设。
只是面对对方有如凶潮般的情绪,林惊蛰却仍旧平静得惊人。上辈子他和林润生斗法了那么多年,刚到燕市时看对方这样表现,就一直以为对方并不欢迎自己,等到意识到这只是只纸老虎的时候,双方却积怨已成,谁都下不了台阶了。
认真说来这也是个落败在自己手中的对手,林惊蛰对他有愧疚却没有敬畏:“你别怨外公,他对我很好也很舍得,他和江恰恰登报脱离父女关系之后再没給她过一分钱,但江恰恰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没办法真的切断她所有的经济来源。”
但他还是高估了林润生的反应力,他说完这句话后对方才终于消化掉了上一句:“这怎么可能?!”
林惊蛰叹了口气,实在想不明白对方这样迟钝的状态是如何做到研究那些内容玄奥高深的信息通信工程技术的,他问:“你不知道吗?这很正常吧,我的存在没有那么重要,江恰恰已经决定和齐清再生一胎了。”
这些叙述和林润生过往十几年接收到的信息内容天差地别,他脑海中建立起的秩序完全崩塌了,怔怔地坐在那里:“可是我们有协议……”
“协议?”林惊蛰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应该笑他愚蠢还是该笑江恰恰的手段,“林教授,你以为这里是你留洋的地方吗?你们那个狗屁不生孩子的协议,在我们国家没有法律效用的。”
他说罢,胸口又淤了一股说不出的怨怒。他实在难以相信,上辈子的自己竟就这样轻易地被人玩弄于鼓掌当中。
林惊蛰刷的一下站起身,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尚有余烫的液体滚进胃袋里,却浇不熄那丛怒焰。
“总之我今天的意思,就是提醒你及时止损。话我带到了,不过你怎么做我都不拦着。”林惊蛰看了眼手表,他不想在这再呆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又会和上辈子那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于是匆匆告辞,“宿舍里还有点事,我就不多坐了。”
林润生径自发着愣,明显还没消化掉这些巨大的信息,但见他作势离开,仍下意识站起身来。
他张了张口,一脸拧巴的表情,憋得脸红脖子粗才憋出一句:“……晚上……晚上回家吃个饭吧?”
“谢谢。”林惊蛰看出他表象下的忐忑,心情有些复杂。但迟疑片刻之后,他还是坚定地出口拒绝了对方:“不过还是不了。”
林润生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林惊蛰咬了咬牙,还是抬脚与他错肩而过,下楼时却又借着楼梯的遮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高大的中年男人背着光还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目送自己离开,林惊蛰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对方的站姿中感受到了那种浓浓的落寞。
推开茶馆大门,站在灼热的阳光下,林惊蛰恍惚了片刻,最终坚定地朝校区侧门方向走去。
就这样吧,对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前世的结局太过惨烈,他不想再重演一遍了。
他能为这个自己愧疚多年的男人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远远离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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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生周身夹带着生人勿近的旋风,吓得路口的岗哨都越发挺直了脊背,他下车进门,在玄关脱鞋,第二任妻子沈眷莺正从楼上下来,一见他立刻愣住。
“哟!”沈眷莺吓了一跳,加快了脚步,上来揽着他打量,“怎么了啊?怎么都要哭了?”
林润生朝里看,沈眷莺回首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对他道:“甜甜出门玩儿去了,李阿姨也没在。”
林润生眼眶里的泪水应声而落,哭得呜呜作响。
沈眷莺又是惊吓又是心疼,抬手摸上丈夫那张表情拧巴得好像要吃人的脸,为他擦去啪嗒啪嗒的泪水,一边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轻声安抚。
林润生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眼泪,沈眷莺斜睨着他:“动不动掉金豆子,羞不羞?说吧,又出什么事了?研究室哪个教授欺负你了啊?我去帮你出气!”
“不是。”林润生拉着妻子的手,抽抽噎噎把林惊蛰告诉自己的事儿说出来了。
“不会吧?!你每个月汇回去好几千块钱呢,江恰恰也是个当妈的,她真能狠心成这样?”沈眷莺一脸的震惊,绕了几卷纸递过去,“不会是孩子瞎说的吧?你得慎重点,小心冤枉她。”
林润生红彤彤的眼睛盯着电话机:“你帮我打电话问她。”
沈眷莺无奈道:“要打也应该你自己打,我打算怎么回事儿啊。”
林润生往常都怕和江恰恰说话,但这会儿被怒气支使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沈眷莺担忧的注视下怒发冲冠地拨通了电话。
江恰恰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喂?”
林润生道:“恰恰,是我。”
悦耳的声音一下便低了,那边混乱了一下,卡拉卡拉的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半晌后江恰恰才有些不耐烦地接着道:“不是说过了吗?没事儿少打我电话。”
顿了顿又问:“这个月的汇款单我怎么还没收到,你汇没汇啊?”
林润生抽了下鼻子,雄声质问:“你还敢说?我问你,我每个月给你汇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有没有用在惊蛰身上?”
那边迟疑了一下,江恰恰若无其事地回答:“你这是什么话?谁跟你说什么了?”
林润生一拍桌子:“你别瞒我了!我都跟惊蛰见过面了,他亲口告诉我的!”
江恰恰的声音立刻顿住,语速变快了一些:“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居然也信?!”
林润生被她这样十足的底气镇了一镇,大概也是猜出了他的反应,江恰恰语速一下拔高,反倒带出了浓浓的委屈和怨愤来:“你今天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这个?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林润生你行啊,十几年不来看孩子一眼的人反倒有脸来质问我了?孩子是跟你长大还是跟我长大的?那是我亲儿子我还能亏待他?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有没有资格问我这个问题!”
林润生从来辩不过她,听到这些诘问便气弱不少:“当初是你要求我不要打扰孩子的生活……”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江恰恰大骂,“那又怎么样!我就问你他是跟着谁长大的!”
林润生沉默了。
江恰恰反倒咄咄逼人了起来:“你说话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死样子?三棍子能打出来一个屁吗?你还算个男人吗?我把青春都给了你,我跟你结婚给你生孩子,你在群南教书的时候我陪你一起过苦日子,我忍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就问你林惊蛰是不是你的种?!你该不该给这笔抚养费?我这么多年有没有为别的事情打扰过你?没有吧?所以你给这么点钱有什么可叽叽歪歪的!”
说罢,她又大骂:“还有,谁让你去看他的?你凭什么去看他?咱俩签的协议你还想不想遵守了?!”
林润生着急道:“我没……是他认出我……”
“你放屁!!!!”
他被江恰恰打断解释,骂得哑口无言,坐在一旁的沈眷莺却从听筒扩散出的声音里听了个大概,她眯起眼睛,见丈夫竟真的被这番诡辩镇住了,好不容易停下眼泪的双眼又开始发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夺过了电话:“江恰恰,你说话客气点,大家有问题不能平和一点解决吗?”
江恰恰冷笑:“你谁啊,我和林润生之间的恩怨你凭什么过问,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我不拿自己当回事,但你也别忘了当初你俩离婚的原因是什么。”沈眷莺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个性,半点也不惧她,针锋相对地刺了回去,“江恰恰,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当初跟齐清被捉奸在床的事情你应该还没忘吧?”
江恰恰顿时被噎得浑身难受,但因为沈眷莺的家世地位,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恨恨回口:“就林润生这种男人,也只有你当个宝贝捧着!”
“这不是重点。”沈眷莺气定神闲地换了只手拿电话,“我们今天给你打电话,目的是为了查清楚我们这么多年汇给你的林惊蛰的生活费的去向。江总,您和您丈夫都是正规企业家,应该不难懂得我的意思吧?”
江恰恰面对她时远没有面对丈夫时的底气。她实在是搞不明白,离婚后被调到燕市的林润生怎么就能攀上沈眷莺这种高枝儿。沈眷莺也是,家里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自己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怎么就能看上林润生这种绣花枕头?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江恰恰太清楚前夫的品性了,别看他外表严肃好像很能镇得住场子,其实内里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除了研究课题之外什么都不懂,不会赚钱不会向上爬,受了委屈回家还会哭!
江恰恰一想到对方在外头表现得如此冷硬,关上门却朝自己掉眼泪的模样就想吐!
她没好气地回答:“怎么查?钱都花出去了,他的生活费学费不都得花钱?你们还想查账啊?”
“也不是不可以。”沈眷莺道,“我别的能耐没有,查点小账应该还不成问题。江总要是没有意见,那晚些我就叫几个在群南的人上您家取一下账本?哦,有可能您也没记账,没事儿,您历年给林惊蛰汇款的汇款单也可以。”
江恰恰一下气虚了,她哪里能拿得出这个?却也知道对方既然敢说,就必然有能耐做到,一时骑虎难下。
她沉默半晌,只能嘴硬:“我凭什么给你们看?我是林惊蛰亲妈,我怎么给他钱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用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来问我?他是你生的啊?”
沈眷莺阅人无数,听到江恰恰这样的应对就知道对方已经心虚,再不愿意相信也只能确认丈夫带回来的消息是真的了。
她心中惊愕,着实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江恰恰这样的母亲,因此也没了好气:“江总这话有意思,他当然不是我生的。不过你要是问我凭什么用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来问你的话,您可别忘了,每个月给您汇这笔款子的人是谁。您要是拒不配合的话,就别怪我们从下个月起也不配合您了。”
江恰恰震惊:“什么意思?你们不打算再给生活费了?!”
“那不一定。”沈眷莺道,“您把账单或者汇款证明拿出来,一切都好说。”
“你们不能这样!”江恰恰这下真的慌乱了,近来群南兵荒马乱的突然开始抓走私,进去了好些领导,其中就包括那个之前和他们有来往的王科长,连带着顺藤摸瓜提溜出来一大堆人。
那王科长被抓就被抓吧,关键在清查家中受贿物质的时候,还供认出了那台型号罕见价格昂贵的大哥大的来路。从那往后她和齐清就总被约谈,公司也三五不时被查账,生意大受影响。
父亲去世了,姐妹兄弟不顶用,江恰恰想在齐清的公司占股却也一直没找到机会。除了那个“总经理”头衔每个月一千不到的工资和齐清给的零花,她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要是连前夫这每月必到的五千块钱汇款都失去,那她在齐家就真的彻底没有底气了。
江恰恰嚷嚷:“协议里不是这样说的!我跟林润生签过协议,他要付抚养费一直到林惊蛰结婚,你们不能毁约!”
“这种条例根本没有法律效用的,江总,您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包括条例里什么不能生孩子啊不能看孩子的条例,这不都是看大家自觉么?”沈眷莺对付她真的不要太轻松,气定神闲地就将一番质问压了回去,“别说林惊蛰现在已经成年了,他即便是未成年,江总知道法律规定的每个月给孩子的抚养费是多少么?”
她嘲讽地笑了两声:“五十块,知道么?你以为我们每个月给你汇五千块钱是因为你那份狗屁协议啊?那是看在惊蛰的面子上,懂么?”
江恰恰哑口无言。
“别废话了,晚些——”沈眷莺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女表,“九点钟之前吧,我通知人去您家里取东西,账本或者汇款单都可以,真伪到时候我们会去核实的。您最好配合一点,不要调皮。”
她说罢,不顾江恰恰的五雷轰顶,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你真是蠢死了!”她气得够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坐在旁边的丈夫,手指在对方充满不善意味的面孔额头处使劲儿点了点,“那个什么狗屁协议,也只有你会当真,咱们每月几千每月几千的寄,都已经寄了十好几万了,以前给老爷子打电话的时候都你不知道问清楚的么!?”
“他就让我以后少寄点。”林润生阴沉着脸委屈道,“我哪知道……”
他瘪了瘪嘴,心里难受极了。
沈眷莺的女儿沈甜甜刚推门进来,就被林润生扑面而来的煞气吓得倒退两步,僵在原地。
林润生听到动静一抬头,看到继女,表情当即一整,变回眉头紧皱的严肃模样,红彤彤的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委屈,到更像怒极。
沈甜甜对这个继父还是有些害怕的,虽然双方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她提着购物袋站在玄关,小心地瞥向母亲:“你俩……吵架了?”
“没有。”沈眷莺对旁人的这种误解从来无法解释,无力地摆了摆手,“没你事儿,上楼写作业去。”
沈甜甜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个没影,林润生的紧张这才松懈了一些,他抽了张纸巾擤干净鼻涕,又想到什么,闷声诉苦:“惊蛰那孩子肯定怨我呢,我让他晚上回家里吃饭,他都不肯。”
沈眷莺抱臂看着他发愁:“你就这样去的?”
林润生抬头,泪眼锋利地看着她:“啊?”
沈眷莺看他是真搞不懂自己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放弃道:“算了,不指望你,这几天有空还是我去见他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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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见面完毕后的林惊蛰迅速收拾好情绪,他已经习惯了失去也习惯了取舍,因此也学会了忽略自己的心情。
方文浩动作很快,也确实很有门路,几天过后,林惊蛰托他办的事情就有了眉目,进修班找到了。
从八十年代开始,国内便有一批当先吃螃蟹的人开始接触商场,这批大胆的先驱将一潭死水的经济圈翻搅出了无数的波澜,但在此之前却未必从事和商业有关的工作。
他们当中有国企工人、底层干部、普通农民甚至于无业游民,当他们在商场凭借大胆和眼界以及一点点的运气捞到了第一桶金后,便摇身一变成为了需要管理诸多员工的私企业主,在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又会发现,自己过往的那些经验积累好像变得不够用了。
各种短期的企业主培训班应运而生,让这些尚处在新的阶段茫然的“先富起来的人”学习以往从没有渠道得知的商业规则。
但培训市场同样是混乱的,私企业主舍得花钱,各种坑蒙拐骗的所谓“讲师”便也由此滋生,这个正在新生的国家同样在试探着制定规则,混乱的市场一时难被约束。
方文浩找到的学习班离燕市大学很近,据说前身是办给诸多高考失利的学生复读时紧急突击用的,许多燕市本地的著名大学都有教授来这里兼职,师资力量非常雄厚,因此教学质量显而易见的高。由于重本率实在太过惊人,前些年培训班便扩大了规模,开始招收诸如这种短期金融培训项目的学生,培训时间通常在一到两个月,学费却十分不菲。
方文浩道:“不白让你花钱,你知道这个金融培训班里的都是什么老师么?”
他摇头叹道:“就咱们系那个著名的经济学教授,还有隔壁理工大学的那个公开课从来满座的金融老师,燕市这几个名牌大学的教授大部分都在这挂职,虽然收费比别的补习班稍微高一些,但绝对让你物有所值。”
林惊蛰翻了下教职员表,竟然看到了几个后世赫赫有名的名字,不由有些吃惊。但一想也明白了,这年头教师工资确实不高,教育部门对老师们的外快也基本不做约束,教授们也是要吃饭的嘛,培训班收这样贵的学费,能招募到如此多优秀师资,想必在老师的待遇上投入了重金。
他点头道:“行,那就定吧。”
邓麦随他一起来,刚才听完学费整个人就处于恍惚当中,见他就这样决定,当即大惊失色:“我不要!”
林惊蛰把邓麦的身份证同自己的钱包一起交给了方文浩,示意对方帮忙去办理手续,自己留下来同邓麦周旋。
他朝邓麦:“这个课程就一个来月,你好好学,毕业之后就能帮我的忙。”
邓麦迟疑着,林惊蛰又补上一句:“你别忘记,我还欠了别人七十万块钱呢。”
邓麦浑身一震,脸色顿时犹豫起来,但还有些挣扎:“可这也太贵了,更何况课程才一个多月,不是说燕市有比较便宜的么……?”
林惊蛰拍拍他:“一分钱一分货,以后你就懂了。”
邓麦有点想哭,他站在那,老高大的个头,一张黑脸挂满了委屈,双眼湿漉漉的:“林哥,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去上学呢,你给我花了好多钱了,这比我四年的学费都贵。”
林惊蛰捏了下他的脸:“所以要好好学知道吗?我把老本都压你身上了。”
小城长大的年轻人第一次感到自己肩上担负下了沉沉的重量,他隐隐有种不大清晰的感觉,好像自己往后的人生,从此便要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交完学费,送走邓麦,方文浩开玩笑似的说:“你那哥们回去肯定要哭,你看他粘人的,刚才都恨不得跟着你一起去学校了。”
林惊蛰闻言只是笑笑:“他还小,不懂事,方哥见笑了。”
方文浩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心说你丫明明比那个黑大个还要小好吗!但又觉得林惊蛰这话说得无比自然,确实,对方的内在比他的外表成熟太多了。
以至于方文浩有时候都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个长辈。
这辈子能有个这样的哥们真就活够本了,方文浩在心中叹息。
晚餐,燕市某著名饭店,他极少见的把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带进了自己的交友圈。
他这帮朋友里终于有几个林惊蛰过去面熟的了,只不过上辈子道不同,大家到死也不过点头之交。公子哥们嘛,不同的圈各有各的傲气,上辈子他们看不上林惊蛰,林惊蛰也未必看得上他们。因此这辈子他虽充其量只是个没有背景的穷小子,对上这伙“故人”却仍旧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最为稳妥,他姿态恰到好处,气质又有些这群小年轻少见的沉稳,更兼之外貌出众,方文浩又拼命维护,竟没受多少排斥就和人混熟了。
男孩子们聚会嘛,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讲讲八卦,除了喝酒凶些,和姑娘们也没什么不同。
方文浩在这群发小面前没什么保留,酒过三巡,叮嘱林惊蛰多吃点菜后,便端着杯子开始诉苦。
他在外头开了个地产公司,不太如意,前段时间投标一块地,竟没投过对手,这对手偏偏与他同龄,背景也不比他浅,在学校里还处处和他过不去。
“胡少峰这个贱人!”
几个哥们都帮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骂,一起说他这个对手的坏话——
“他嘚瑟得都没谱了都,他爹怎么没打断他的腿呢!”
“我老早听说他想去群南跟邓凯干走私来着,大话放了一年多,到现在也没去。”
“邓凯现在倒大霉,全家连坐到处跑关系,反倒便宜这孙子了,不过咱们早晚得搞他一顿。”
“嘿,人家现在哪还搭理你,人家现在搭上肖驰大腿了,正春风得意着呢,恨不得艹遍全宇宙。”
众人哈哈大笑,又有人疑惑:“你说这肖驰在外头待得好好的,没事儿回国干嘛,真吃饱了撑的。”
门路更多些那人便一脸神秘地举着杯子摆手:“不光他,他妹妹也回国了,我爸也让我叔叔早点接他女儿回国,估计得有点动静出来。”
这人喝了口酒,又道:“不过你们知道吗,据说这次申市交易所开业,肖驰也去了,还捞了一大把,我爸天天挂嘴皮子上,让我也跟他学。”
小年轻们还处于憧憬独立的年纪,说着又有些羡慕,将话题转向了南方那个已经开业的交易所和那个即将开业的交易所。
林惊蛰对这话题挺敏感的,多听了几句,被他们话里的两个主人公也勾起了一些回忆。
胡少峰不用说了,燕市这伙小年轻里第一嘚瑟人,往后倒几十年,他也是从未改变的嘚瑟,更兼之事业有成人生赢家,林惊蛰上辈子虽然从未见过他,心里却也跟这群桌上的年轻人一样羡慕。
有些人生来就运气好,再怎么嚣张都活得一帆风顺。
但对他们话里提到了肖驰,林惊蛰便有些吃惊,这俩人原来是混一条道的?难怪了。
这位肖先生后来可也是赫赫有名,比胡少峰还要牛的人物,却也是一样的神秘,他们的圈子林惊蛰基本没机会交集。
但很显然,方文浩的圈子有机会,不光有机会,双方还积怨不浅。
这算是听了个稀罕,到后头一桌人都喝多了,只林惊蛰没被灌酒,清醒地扶着方文浩朝外头走。
正走着,便听到后头不知道谁骂了一声:“卧草,背后说人真他妈就见鬼了。”
他转头看去,便见方文浩那帮朋友一个个的面露凶光,摩拳擦掌,就连喝得懒洋洋的方文浩都精神了起来,看向远方。
“林惊蛰,你看好了,那个就是胡少峰,你方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方文浩慎重地说了一声,眉头又一跳,回首朝自家哥们翻了个白眼,“别嘚瑟了,肖驰也他妈在呢,今天肯定打不起来了。”
林惊蛰循着他刚才的目光看去,目光顿时一厉。
前头摇摇摆摆走过来一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年轻人,花衬衫,花裤子,手揣在兜里,嘴上叼着没点燃的烟,走一步恨不能全身都跟着晃。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走在花衬衫旁边的卷毛!
卷毛!!
卷毛今天的头发朝后梳着,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和花衬衫风格截然不同衣服,边走边和花衬衫说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垂在身边的那只手上还拎了一串圆珠,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抠颗过去。
大约是方文浩这边的一帮人太过显眼,花衬衫走了几步之后也察觉到了,抬头看来,吊儿郎当的表情的顿时变得锋利了一些,连背都挺直了。
见他这样,正在说话的卷毛也停了口,抬头看来。
双方皆停下脚步,沉默以对。
花衬衫斗志昂扬,好像恨不能上前叨上两口,卷毛却不然,满脸的百无聊赖。
但这份事不关己在片刻之后也烟消云散了,他对上了林惊蛰的双眼!
那瞬间!双方火花四溅惊雷遍布山崩地裂海啸滔天。
肖驰的下面隐隐作痛:“!!!”
林惊蛰胃部抽疼了一下:“!!!!”
怎么办?
想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