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出必行, 霍野说要教宋岫静心,便一点也不含糊。
青云门主修剑术,前者作为其中翘楚, 每日天刚亮就起身练剑,最近,则连带着自己新结成的道侣一块儿。
宋岫的新躯壳弱,又爱睡懒觉, 次次都是被霍野揣在怀里,到了山顶, 才不情不愿地变作人形。
——并非故意耍性子,而是他体内灵力尚未稳定, 每每幻化, 总要留点尾巴耳朵之类的做“点缀”, 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是妖一样。
霍野对此倒接受良好。
仿佛彻底忘了青年那日在自己怀中失态的模样, 他言行举止一切如常, 只是极少和宋岫有肢体接触,目光也不会再盯着那毛绒绒的短尾巴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4404隐隐品出点古怪, 【我怎么觉得某人其实很在意。】
彼时宋岫正坐在明月峰山巅的亭中, 闭目吐纳日月精华, 他刚刚把一套剑招舞过十五遍,才得了霍野颔首, 额发微微汗湿,脸色亦有些泛红。
明明擅长却要装作笨拙,听到小十二的嘀咕, 他游刃有余地分神轻哼,【算你聪明。】
在此之前, 霍野何曾对自己有过回避?耳朵后背想摸便摸,变成人形后的尾巴,莫说看,就是碰也使得。
眼下却又像个克己守礼的君子了。
这当中自然有对方怕他因天性敏感而尴尬的体贴,但若要将其全部归结于体贴,宋岫断断是不信的。
若真坦荡,霍野那日为何没推开自己?
正如对方所言,青云门静心的法子极多,随便找一个,便能叫他清醒,哪用得着问什么要继续么。
但宋岫并未戳破这层窗户纸:纵欲伤身,最起码,在霍野开窍前,他得先尽量学会“控制自己”。
……见鬼的两分钟。
兔子不要面子的吗?
【停停停,少在识海里制造马赛克,】略略思索,4404真诚建议,【要么我去商城给你翻点道具呢?】
道具?
什么道具?
脑中瞬间冒出许多过往拜读的花市文学,宋岫惊讶,【没想到啊小十二,究竟是谁在制造马赛克?】
4404:……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响起,它冷漠纠正,【但我说的是冰心丹。】
一颗下去,六欲尽消。
闲聊间,宋岫耳尖稍动,尽管没听到任何声响,却心有所感般,睁眼,瞧见不远处收剑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今日我需下山一趟,”肩头悬着只小巧的传讯纸鹤,霍野踏进凉亭,道,“可要带些什么回来?”
宋岫摇摇头,敏锐认出纸鹤上附着的气息属于冲和,原主的便宜师尊。
见青年额边薄汗未消,霍野本想随手施一道净尘决,又担心引得灵力牵扯,最终,从袖中拿出条锦帕,朝前递了递。
青年却误解他的用意,以为自己是要帮忙擦拭,微妙地顿了顿,而后,如同警惕的小动物,缓缓把头凑过来。
霍野一怔。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偏偏手不听使唤,未等嘴巴张开解释,已隔着帕子碰到青年额头,小心且轻柔地蹭了两下。
这着实是个有些亲昵过头的动作,加之霍野平日甚少与人肢体接触,如此双标,更无端显出几分缱绻珍视。
“你身子弱,”默默攥紧锦帕,霍野嘱咐,“修行归修行,小心着凉。”
“我去去就回。”
4404强行忍住吐槽的冲动:弱?
好歹也是个元婴期,即使走了捷径,后继乏力,论剑峰那些弟子,自家宿主也能一拳打三个。
当然,用本体的话另算。
宋岫的心思却在别处。
待男人背影渐渐远去,他才眯起眸子,狐狸似的道:【奇怪。】
换做往常——好比去论剑峰授课那两次,霍野有事要离开明月峰,总会邀请自己一道儿下山,偏今日问都没问。
即使是冲和相邀,依对方的性子,也不会特意将他藏着掖着。
山脚。
遥遥望见身着鹤纹道袍的人影,石碑前等待许久的冲和问:“今日怎么这样慢?”
青云门内,除开论剑峰,金丹期以上的弟子长老皆可御剑而行,眨下眼的功夫,竟叫他候了半柱香。
“有些事要交代,”缩地成寸,霍野转瞬踏至冲和面前,“顺带去瞧了眼长春阵。”
“交代?给谁交代?明月峰上还有第二个活人?”从未听过此等敷衍的借口,冲和揶揄,“总不会是你养的那只兔子?”
霍野:“嗯。”
话毕,便定定盯着冲和瞧,直到对方受不住地改口,“宋岫、宋岫,算我记性差行了吧?”
“无缘无故,你去瞧长春阵做什么,”清清喉咙,冲和生硬地转移话题,“它连我都能拦住片刻,岂会护不住你的宝贝?”
霍野皱眉。
“怎么?别告诉我你没把宋岫当宝贝,捧在手心都怕摔坏,”难得扳回一城,冲和乘胜追击,“既然放心不下,大可带着他一同出来。”
明知对方指的是灵宠、是白兔,霍野脑中浮现的,却是青年漂亮的脸、喘息着仰头望向自己时泛红的眼尾。
“最近我读了些书,他应该喜欢更暖和的地方,”垂眸收拢思绪,霍野解释,“所以去调整了下阵法。”
况且,自己今天是要去挖楚风的尸骨招魂,大概会勾起对方的伤心事。
他下意识想叫青年避开。
“行吧,左右是你的地盘,随你怎么折腾,”腾空而起,冲和提及正事,“这几日我仔细查了邢冥的行踪,事发前后,皆是由他带队巡山。”
“间接导致花容受伤的秘境任务,亦是邢冥发布,报酬为一小块天外陨铁。”
霍野轻松跟上,“天外陨铁?”依他所见,青年对铸造无甚喜爱。
但很快,霍野就想到了一个人。
果然,听到自己的疑惑,冲和紧接着叹:“是为了长舒。”
“许是为了方便挑选铸剑的材料,长舒他打小爱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头,且那段日子,长舒生辰将近,花容……大概是想寻它来做贺礼吧。”
后者素来寡言,其中缘由,若非自己详查,恐怕整个青云门都无从知晓。
思及此,冲和又叹,“我这师傅做的失职。”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苛求花容长进,有青云门护着,无论对方修为如何,总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却没料到,在他无法看到的角落,青云门已经成了令花容痛苦的根源。
“以往弟子间虽有口角争执,却也未闹到这般针对排斥一个人的地步,”越想越蹊跷,冲和推测,“我怀疑有谁刻意在背后引导。”
以至于护山大阵破损那日,轻而易举挑起了众人对“异类”的猜忌。
霍野淡淡,“尸骨在何处?找来一问便知。”
修行之人,常年以灵力淬体,排除杂质,若死后未被野兽妖魔吞食,血肉白骨皆会慢慢消散,重归天地,滋养灵脉。
是故,修行之人往往没有修墓立碑的习惯。
但楚风终究是花容残害同门的“铁证”,凶手未落网前,总不好随意处置,就暂时“存放”在思过崖下的地牢中。
“嗒,嗒。”
光线昏暗,零星传来水声滴落的响动,冲和以掌教令牌解除限制,悄无声息,和霍野一道踏进了最尽头的房间。
符纸贴面,足以保证尸身不腐,血迹飞溅的牢房内,楚风仰面,僵硬地躺在楠木打造的棺材里。
约莫是被同门整理过,他瞧着并没有想像中骇人,衣饰整洁,愈发衬出四肢颈间、十几处伤口的狰狞。
那确实是狐狸撕咬留下的痕迹。
否则冲和也不会默认“花容叛逃”的说辞。
抱着替青年洗刷冤屈的用意来,霍野本应心无旁骛,仔细留神各种蛛丝马迹,谁料,双脚站在狭小逼仄的牢房里,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此处临近水牢,阴暗潮湿,宋岫定然冷得厉害。
对方那时该有多难捱?
为了一个既蠢又耳根子软、且心系旁人的柏长舒,可值?
“做什么摆出副要吃人的样子?”自袖中摸出曾经属于楚风的魂灯,冲和端正表情,“霍野,你可考虑好了?不后悔?”
动作却半点没有要把魂灯递出的意思。
联想到对方之前说过的“师傅更有资格”,霍野当机立断,剑随意动,刹那间,重重劈向冲和右腕。
“嘶!”骨头一酸,冲和不受控地松手,熄灭的玉制魂灯跌落,恰被守株待兔的霍野接了个正着。
“你小子,有没有点对师兄的尊敬?”剑未出窍,仅留下一点淤青,发现周遭灵力翻涌,冲和顾不得贫嘴,急忙唤,“霍野!”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
以魂灯为媒介,霍野五指扣住楚风头骨,强行将对方残余的精魄从尸身中抽出,恍惚似能听到无数凄厉哀嚎。
偏他不为所动,眸色冷淡,任由所谓因果加诸己身。
阴风阵阵,地牢之外,思过崖顶,更是电闪雷鸣。
余光里,周遭景象突然扭曲,仿佛极快地闪烁一下。
再定神,霍野瞧见了宋岫苍白至极的脸。
……以及被愤怒染红的细长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