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在这个深秋再次被关起来。
这回他不像以前那样安静,一入了夜就发疯,不是拍门就是嘶吼,多数时候一边拍门一边嘶吼,闹到天亮才肯罢休,在戚长敛看来像一只脾气不好的小狗。
他知道祝神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祝神怕黑。以前怕黑是没缘由的怕,祝神撑死了瞪着眼睛不睡觉,现在怕是他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些事,无数个日日夜夜被关在黑屋子里让龟公轮番的抽打,这使得他对黑的恐惧有了来源,所以祝神一刻也静不下来。
偏巧凤辜又下了山,没人主持公道,这里成了戚长敛的一言堂。
一口气饿了三四天,祝神熄火了。
他不是得道的大法师,没跳出五谷轮回,纵使有菩提心保命,一连数日不吃饭也是很磋磨人的。
戚长敛养他养到现在,打过骂过,就是没让他吃过几次饿肚子的苦。祝神是饿不得肚子的,兴许是上辈子很受过饿的苦,如今什么痛都挨得,一定挨不得饿,人一饿,精神气就去了大半。
可不让他饿,祝神就不会服软。他是丘墟上最硬的一块石头,拿刀劈裂砍裂了也磨不平棱角,偏偏还是戚长敛亲手养出来的。
那天戚长敛估摸着时间,把封了几日的房门打开,一进去就瞧见祝神坐在床上,听见人来了也不抬眼。
硬的来过了,戚长敛开始怀柔,温吞地问他:“饿不饿?”
祝神不理人。
戚长敛见他两只脚光溜溜地踩在脚踏上,脚背雪白,便蹲上前慢慢给他穿上鞋袜,穿好了又坐上去把祝神抱到腿上:“还下不下山了?”
他满以为祝神现在无精打采,是没有力气同自己反抗的,哪晓得祝神是蓄了力,趁他不备,猛然挣脱,直往外头冲。
戚长敛勃然喝道:“回来!”
祝神自然是不听的。前脚快迈出门槛,后脚就被一股念力给打了回去,险些一个后仰摔到地上。
他恶狠狠地回头,目露凶光,转身就往戚长敛身上扑,狼崽子似的,一副作势要撕咬的样子,嘴里还在骂:“戚长敛你个王八蛋!你关着我有什么意思!你放我走!大不了我把心还给你!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别以为能把我当成你的傀儡!你放开我!”
祝神心里清楚,要跟戚长敛比念力是比不过的,于是干脆肉搏,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起胳膊就是一通乱打,和戚长敛缠斗在一起,不是动脚就是动牙,他自以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戚长敛眼里就是软绵绵地挠一爪子,才扑过来,就给人一把抱进怀里。
“放开我!你个混账!老不死的雪泥鳅!我操你的爹!操你的爷爷!操你祖宗十八代!”祝神在他怀里拼命的挣扎,最后憋着一口气,卯足了劲儿要往戚长敛胸口上撞,偏偏戚长敛以为他是喊累了,要放开人看看。这一放,祝神闷头一冲,戚长敛下意识让开,就听见身后“咚”一声响,祝神撞在了那个紫光檀博古架上。架子顶的红釉花瓶顺势摔到祝神头顶,接着便是清啷啷地摔成了碎瓷片。
祝神本就几天没吃饭,刚刚在戚长敛身上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这会儿被花瓶一砸,一股热血从头顶流到眉毛上,直接两眼一黑,抵着架子就直挺挺地滑了下去。
戚长敛心里一骇,忙把祝神搂进怀中,仔细地检查祝神头皮上有没有陶瓷碎片。
祝神偎在他臂弯里,晕了半晌,又气若游丝地睁开眼来。
他动了动指头,擦去糊在眼睛上的血,似是呜咽了一声,气势终于弱了下去:“别关我了,我怕。”
戚长敛吹着他的伤口,心里又是气又是疼,嘴上却没表态。
“师父……”祝神第一次开口这么叫他,顿了顿,又闭上眼,叹一口气,“你放我下山吧。”
戚长敛当没听到,抱着祝神去把灰头土脸的一身洗干净,又喂祝神喝点了肉粥,起先还想着放手算了,吃完这顿饭就让他走,祝神呼噜噜一碗粥的功夫,戚长敛又撑着下巴在心里嘀咕:放他?凭什么放他?他的心是我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人也是我养大的,才刚叫了我一次师父,我都没听够,凭什么说放就放?脾气不对,我就把他脾气给掐下去!傀儡怎么了?做个傀儡有什么不好?我能抹他第一次记忆,就能抹他第二次,最好再把他的喜怒哀乐满脑情丝一并抹了,省得整天跟我犯倔发脾气!那些不要紧的事,想起来做什么?何必去记得?他忘了一切,抹掉七情,我再好好对他,不信下回还能处成仇人。
这对戚长敛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他这么盘算,便这么动了手。
祝神吃完了粥,精气回来了点,放下碗,便对戚长敛说:“让我走。”
“好,你走吧。”
祝神本来憋了满肚子话,预备戚长敛一拒绝就噼里啪啦往外骂,不成想对方这样干脆,倒叫他猝不及防愣了愣。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了戚长敛一眼,试着站起身——戚长敛也并未阻拦。
于是祝神放下心,真就跨着步子往外去了。
他是心大的人,来去都无牵挂,所以说走就走,甚至不用在宅子里回顾自己是否需要收拾些什么。
祝神走了几步,发觉身后静得出奇。
突然,他的脖子被人用胳膊勒住——戚长敛神不知鬼不觉贴在他背后,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印堂。
祝神心中隐隐感觉不安,戚长敛是不会杀他的,可他想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
下一瞬,他便察觉到了。
一股霸道而强劲的念力在入侵他的身体,像用刀刮去岩壁上的刻痕,这股念力在用非常野蛮的方式试图抹去他的意识和记忆。
戚长敛本以为自己这一招不会遭到任何阻拦,可他忽略了眼前的祝神已不是十岁时奄奄一息的孩子,祝神的身体里不仅有他的念力,还有凤辜的念力,纵使敌不过他,也不会让他如此轻松地达成目的。
他一发力,祝神就反抗,不仅用念力反抗,肢体也在试图挣脱:“你放开我!”
“放开你?”戚长敛狞笑,“凭什么放开你?你要走,好啊,把一切留下再走。既然在这儿养了六年,你要彻底地离开,那就把所有一丝不剩的都还给我!把你的记忆,你的脾气,你的喜怒哀乐,全都还回来!我让你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就看你到时候,还走不走都出去!”
祝神还是没有逃脱掉。
戚长敛把他当成了个物件,禁锢着他,试图反反复复抹去他大脑里过往的痕迹。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每次被戚长敛抹去大半记忆,祝神总能选择性地保留下一部分,有时很多,有时很少,有时只剩零星的片段。祝神总有办法通过那些片段提醒自己恢复记忆。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对峙着,逐渐都要把彼此逼疯。
时间长了,祝神就不像个人了。他的脑子不是真正的岩壁,有了痕迹轻轻刮去就能恢复如新,脑子不行,脑子装的东西太多,受不得折磨。记忆刮得多了,一次留这一部分,等到戚长敛下次一来,又留那一部分,慢慢就出了问题。
而戚长敛似乎也执着得入魔一般,不管不顾,摒弃了祝神的痛苦,一心只想把他变回十岁新生的模样。
祝神的记忆明显地有了错乱。他有时把戚长敛认成窑子里的龟公,有时把他当成客人,有时叫他凤辜,有时又会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常常窝在角落里捂着头哭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下次再不敢了!”可每当戚长敛想要对他使用念力时他又会条件反射地做出反抗,仿佛这举动已然根植在了他的意识里,唯有那种时刻,祝神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戚长敛在对自己做什么。
这边祝神被一次次清洗着,疯魔着,那边戚长敛简直急得上火。
他得想个什么法子,叫祝神无法用念力抵抗才行。
最后一次他去到祝神房里,看见祝神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
戚长敛抱住他,拿开他的手,祝神便哭着喊:“痛!好痛!”
他是见不得祝神喊痛的,当即用手贴了祝神额头问:“哪里痛?生病了?”
“头痛……”祝神抓着他袖子说,“师父,头好痛啊……”
戚长敛跑到自己的练功房,翻箱倒柜地找法子,末了翻出一盒从山下顺回来的裂吻草。
他平日兴趣广泛,各方面都涉猎点,看到这药丸便想起它能止痛,只是普通人吃多了会有一点上瘾,祝神随便怎么吃,上瘾该是不能够的。
戚长敛转念一想,上瘾有什么不好,祝神上瘾了,不就离不开他了?
可怎么才能让祝神上瘾?
得让他不停地头痛,一痛就喂他吃一颗,时间长了,没瘾也能训练出瘾来。
要是再没有能抵抗他的念力,那就是两全其美,能安安稳稳地让祝神待在家里了!
思及此,戚长敛又泛起愁来:到底怎么才能让祝神无法使用念力?
他瞥见自己不知几时扔在旮旯里积灰的帝江锁。
帝江锁是根链子,一端挂着钩子,一端是环,当年凶兽帝江下海捕食被这链子套在脖子上锁了几十年也没能挣断,还是凤辜惩治海盗时无意撞见,给它开了锁才救它一命。
这东西能锁住凶兽帝江,兴许也能锁住祝神一身念力。
戚长敛这些念头泛泛的,手里拿着一盒药和一捆帝江锁慢悠悠回到祝神身边。
祝神因为头痛,变得温顺许多,软绵绵靠在戚长敛肩上,张嘴吃了药,抿着唇发出低低的呻吟:“嗯……”
全然没发觉镣铐已经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暗无天日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戚长敛轻轻挠着祝神的下巴,因为即将要做的事而感到轻快,语气也好了不少,“你还是我的孩子。”
只是他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凤辜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