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君正在沉睡,他被悬命丝包围环绕,就像睡在了柔软的茧里,他的表情宁静平和,温和的眉目舒展开来,像婴儿那样无害。
嵇灵后退一步,连语调都变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太古三尊其二的望舒君,是所有仙神中除了扶桑君地位最高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嵇灵和白泽只在三十三天的宴会上远远见过他。
那时扶桑君坐在九重天阙之上,而月主手抱箜篌,安静地跪坐在下手,他银色的长发白练似地垂下来,恰似高悬天际的明月。
现在,这样一轮中天的明月,怎么会睡在昏暗地底的无名小楼里?
白泽同样脸色难看,他之前听说这个村子古怪,只当是寻常的鬼魅作祟,哪知还牵扯进来了望舒君?
他沉声道:“牵扯到望舒君,这事儿我们管不了了,带人先退出去,上报扶桑君,由他来定夺。”
嵇灵心中暗暗叫苦。
他总共在人间待了一个多月,先是莫名其妙捆绑了一尊邪神CP,又在地底挖到了望舒君,这到底是什么倒霉的运气?
那些木偶还守在棺材处,但比起小楼里的真神,木偶不足为惧,嵇灵挪动脚步,慢慢后退。
谢雍辞没看见小楼里的东西,他见嵇灵白泽两人如临大敌,也压低声音:“怎么了?”
嵇灵轻声道:“快走,这里的东西我们解决不了。”
谢雍辞犹豫片刻,姬瑶怯生生地从师长身后探出头来:“哥,小哥哥,我们还有一个同学没找到。”
她是和另一个男同学一起来的。
嵇灵闻言一愣,略微思索,正要说话,却见白泽忽然瞳孔一缩,旋即,刺耳的铃声在耳边炸响。
先是一两颗铃铛晃动的声音,接着是一片,黄铜制的铃舌撞上铃身,连成了海潮一般的声浪。
在他们的头顶,悬命丝微微震颤,成千上万的铃铛一齐晃动。
嵇灵和白泽同时回头,看向悬命丝连接的地方。
那栋小楼。
小楼的木门吱嘎一声,探出一双修长细瘦的手,旋即,嵇灵撞进了一双冷月似的眼眸。
望舒君的眸色浅淡,是种介于蓝紫之间的颜色,如同新月的光晕,他看见嵇灵,舒展了眉眼,唇角也微微扬起,像是要微笑。
嵇灵心中一松,心道:“太好了,看样子望舒君还记得我。”
他们曾在扶桑君的宴会上见过的。
嵇灵扣着太古遗音的手指微微一松,收起了古琴。
忽然,他头顶的铃声倏忽变大,铃铛再次飞快地震颤起来!
白泽厉声道:“嵇灵!”
望舒君抬起了手臂。
在他的身后,无数的悬命丝相互牵引,如水的月光从他的指尖倾斜而下,却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嵇灵飞退两步,在岩壁上借力翻身,仓惶落地,他重新祭出古琴,抬眼看向前方。
望舒君的神色变了。
他方才看见嵇灵,明明是温和平静的,现在却如寒霜覆盖一般,面色冷到了极点,眸色深沉如亘古不化的冰川,如果说他刚刚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则像一把锋锐无比的剑,所思所想,只有斩断眼前的一切。
而现在,嵇灵就在他的眼前。
白泽抬头,看向密密麻麻的悬命丝,他飞身而起,并指如刀,便要斩向那些丝线。
气浪从他的指尖溢出,直刺天穹,但那比尖刀还锐利的风刃却在触及悬命丝的瞬间消散无形,如同被什么吞吃了下去。
白泽这才看见,那铃铛上的挂着的红纸并非装饰,而是一道又一道的符咒!
他暗骂了一声该死。
如果是平常,这些粗糙的符咒处理起来不难,但现在望舒君步步紧逼,手中白刃不断,他们顿时捉襟见肘。
如果用游戏比喻,白泽就是个博学多识但战力欠佳的辅助,只能在远处补补刀,而望舒君是名副其实的站桩法师,战力大C,全场乱放AOE。(1)
嵇灵倒也勉强算个C,太阳真火也能AOE,可惜太阳真火烧起来敌我不分,他要是在这里用了,谢雍辞和姬瑶就得当场祭天。
全场白光翻涌,这明明是漆黑的地底,却仿佛凭空升起了一轮明月。
月光所到之处,凄冷肃杀,令人不寒而栗。
望舒君站在原地不动,凌冽如刀的气浪将嵇灵白泽谢雍辞分割开来,三人各自躲避,难以互相支援。
在场所有人中,最狼狈的就是谢雍辞。
嵇灵和白泽虽然不比望舒君战力强,但都是神灵,自保无虞,而谢雍辞修为最弱,还要护着身后的学生,只坚持了不到一分钟,便狼狈不堪,风衣上全是刀口血痕。
眼看着月光倾斜而下,所有退路尽数封死,当头一道白芒划破黑暗,顷刻间便要洞穿眉心,谢雍辞死死闭上了眼。
电光火石间,嵇灵来不及多想,他唇齿下压,契约从口舌间浮现,飞快地念出了那段颂言。
他在以契主的身份,召唤三尊之一的,渊主长明。
白泽就在他对角线的位置,将这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睁大眼睛,脱口而出:“嵇灵,你要死吧,你疯了吗?!”
一个看上去神智失常的望舒君还不够,嵇灵还召唤一个邪神渊主,怕他们死的不够快吗?
更何况,渊主和他签订契约是时局所迫,嵇灵要做的,就是乖乖杵在旁边,当邪神的封印挂件,闲着没事别去碍渊主的眼。
但现在,嵇灵却敢以契主的身份自居,主动动用契约,召唤邪神?
邪神一旦发怒,会不会将在场所有人碎尸万段?
白泽觉得嵇灵疯了。
嵇灵双手合十,闭目道:“拜托了。”
契主能强行约束被契约者,但那是契主强的情况,以渊主身份,嵇灵没办法强迫他动手,他不知道渊主会不会愿意来。
如果渊主不愿意,这里的情况就会十分糟糕了。
嵇灵虽然发现渊主和想象中不一样,却并不了解邪神真实的性格,而此情此景,他只能赌。
赌以那天晚上邪神救猫的温柔,赌他愿意现身,愿意救下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也愿意帮嵇灵化解危机。
嵇灵看向虚空。
下一秒,如水的月光中,突兀地涌现了一层漆黑的浓雾。
一只冷白的手从浓雾中探出,直直地握住了那道月光。
利刃割破皮肤,鲜血从手掌中落下,月光消散无形,邪神从浓雾中浮现身形,渊主负手站在了望舒君的面前,俊挺的眉眼似深渊般沉郁,他面不改色地接下了一击,微微偏过头,酒红色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嵇灵。
白泽:“……”
这尊大神救了两个凡人没错,但他的表情实在恐怖,白泽一时摸不准他是来帮忙的,还是拉把嵇灵吊起来打的,他怔怔看向渊主,嘴唇微微蠕动,脑海里翻过了无数求情的话术。
——有示弱的:
“尊上,嵇灵年纪还小,不懂事,他召唤着玩的。”
——有威逼的:
“尊上,您要是把嵇灵弄死了,封印转移失效,您就得回神女山下呆着了。”
——有恳求的:
“尊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嵇灵这一命吧!”
但还没等他说出口,渊主的视线就从嵇灵脸上移开了,他表情冷淡且平静,好像今天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嵇灵没有莫名其妙把他召唤进地底,他没有莫名其妙和望舒君对阵,月光也没有割破他的手掌。
嵇灵不自觉地抿唇,捏紧了衣摆。
他莫名其妙的有点紧张。
当时和渊主定下契约,他的要求是不伤害普通人,而渊主的要求是不得动用契约,以契主的身份压人。现在这个情况,是嵇灵食言在先,背叛承诺,得寸进尺。
望舒君的目光也凝在了渊主的脸上。
他现在没有神智,分不清东南西北,认不得嵇灵白泽,但本能告诉他,面前这个黑紫华服的男人,就是全场最强的存在。
望舒抬起手指,成千上百道白光如素练一般凌空而起,从他背后放射开来,闪烁着钢铁般的寒意。
而后,这些白芒在他身前交汇,分离,扭成了一张刺眼的光网,直朝渊主面门而来。
渊主不躲不避,随手拍去。
他步履极稳,望舒君的攻击没能让他闪躲一下,顷刻间,已经走到了望舒君面前。
似乎胜利在望。
嵇灵皱起了眉头。
他不担心渊主的实力,望舒君再强,也不过是扶桑君的臣子,就像月亮是太阳的侧影,望舒君是扶桑君的辅臣,可渊主是实打实与扶桑并驾齐驱的邪神,他不可能输给神智不清的望舒。
嵇灵皱眉的是,渊主的打法。
渊主的打法是以伤换命,以命换命,明明每一道攻击他都躲的开,可是他每一道攻击都不躲,任由月光凝成的刀刃割破他的手掌,粘稠的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淌。
他就像不知道痛一样,越是狼狈越是强悍,越是鲜血淋漓,越是战力高昂。
如果放在游戏里,渊主就是卖血流的狂战,血越低人越疯,人越疯攻越高,敌人上来还没动手呢,他先烧自己一管血。
此时,渊主已走到望舒的身前,他伸出那只淌血的手,死死掐住了望舒的脖颈。
白泽:“诶……”
他想叫渊主手下留情,望舒虽然看上去神智不太正常,可毕竟是扶桑君的辅臣,是帝君最宠爱的弟弟、刀和鹰犬,要是因为他和嵇灵的关系折在这里,等扶桑君怪罪下来,他和嵇灵的处境非常麻烦。
下一秒,黑芒在渊主的指尖涌动,望舒表情懵懂,他呆了片刻,旋即身体一软,直直摊倒在了地上。
那些吵闹的铃铛声终于停了下来。
白泽冲上前,摸了摸望舒的脉,发现只是昏了,没死,顿时松了一口气。
嵇灵对渊主颔首致谢,而后越过望舒君,快步跨入了小楼。
他招呼谢雍辞和姬瑶:“快来。”
三人一起走入小楼,一楼是望舒君睡觉的地方,二楼则是另一片小空间,悬命丝在此处结成了椭圆形的茧,足足有一个人高。
嵇灵道:“把他拆出来,他要窒息了。”
里面包裹着的,就是谢雍辞的学生,姬瑶的同学,但他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嵇灵一开始都没能察觉着还有个活人。
人就在茧里面,嵇灵不敢用太阳真火烧,他只好凝气成刃,一点点割破厚重的茧。
谢雍辞和姬瑶上手帮忙,将层叠的丝线剥开,露出里面憋到发紫的青年,然后一齐用力,将人翻了出来。
青年已经憋了许久,呼吸微弱,嘴唇泛白,若非他是修士,生命力比普通人强悍,早已命丧黄泉。
学生半小时不见,成了这个鬼样子,谢雍连忙上手将人抱了下去,安置在空地上。
青年的脸色实在难看,姬瑶来不及多说,跪坐在同学身上,双手按压作心肺复苏。
谢雍辞则去桥下取了水,小心地点在青年的唇角,浸润他干裂的嘴唇。
白泽懂些医术,加上想要离渊主远点,便也跪坐到青年身前,垂手把脉。
眼见着青年的情况足见好转,面色不再酱紫,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姬瑶更是喜笑颜开,欢欣不已。
好一片热热闹闹。
嵇灵不会心肺复苏,也不会医术,他没有凑到跟前,而是看向了阴影中的渊主。
随着望舒君昏迷,月亮的光芒不再,小楼再次陷入了厚重的黑暗里。
而渊主坐在白玉石桥旁,手臂随意地放在腿上,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姿势随意散漫,他一言不发,正沉默着抬头,看向昏黑一片的穹窿。
嵇灵向下看去,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溅落在小楼旁的石板上。。
嵇灵起身,向他走去。
他在渊主面前两步站定,轻声道:“尊上,麻烦你了。”
渊主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知道麻烦,下次就不要召唤我。”
然而嵇灵心知肚明,如果渊主不愿意来,他大可不理会这次召唤。
嵇灵垂下眸子,看向渊主的手心,抿唇道:“抱歉,承诺不拿契主的身份压人,是我食言在先。”
他的视线太过炽热,这样静静地盯着一点,专注地如同画师在欣赏绘画,医生在凝视伤口,渊主的手腕不自觉微微颤抖,旋即,他负手将掌心藏到了身后,冷淡道:“看在你将本尊带出来的份上,下不为例。”
说着,黑雾从他身前涌起,渊主站起身,就要走入黑雾之中。
嵇灵一把扣住了他的腕子。
这个动作实在胆大包天,连渊主都被吓了一跳,他暗红的眸子微微睁大,而后抽手想要将嵇灵甩开,但嵇灵死死地握着他,渊主一时居然没挣脱开。
他恼怒道:“胆大包天,还不放手?”
嵇灵道:“不放。”
他毫不避让,平静着和渊主对视,暗金的眸子里全是渊主的倒影,仿佛只能容得下他一个人。
嵇灵道:“尊上是因为我受伤的,我心里有愧,请尊上让我看看手掌。”
渊主移开眸子,不与他对视,藏在发下耳朵似乎红了,他侧过身,再次用力抽了抽手,道:“不必,我的打法从来就是如此,你不必愧疚。”
还是没抽动。
嵇灵扒着他的胳膊不放,力道之大渊主都挣脱不开,可他的声音却软的出奇。
嵇灵垂下鸦羽似的眸子,轻声说:“尊上,让我看看吧,我真的很愧疚,如果您不让我看,我一定会夜不能寐,茶不思饭不想,心心念念的惦记着的。”
被禁锢着的手臂僵硬片刻,微微卸了力道。
嵇灵唇角略带笑意,他拉过渊主的手臂,按着他在小楼旁坐了下来,渊主这回没挣扎,僵硬着配合,嵇灵心中奇怪,牵着他的不是什么毁天灭地邪神,而是一只猫。
他捧着渊主的掌心,而后探手伸入衣衫,嘶啦一声,扯下来一片衣服。
渊主被吓了一跳,暗红的瞳孔再次微微睁大,看向了嵇灵撕裂的领口。
嵇灵是人类青年的打扮,外头罩一件普通大衣,里面就一层贴身的衣物,所以这衣服,勉强可以说是里衣。
他垂下眸子:“抱歉,尊上,手上没有合适的包扎布料,这衣服我虽然贴身穿,但神灵的身体不染尘埃,也很少出汗,还算是干净的,请您将就一下。”
不知是听见了哪个词,渊主手指微微瑟缩。
他移开视线,平静道:“嗯,可以。”
渊主是邪神,阴煞气只能照成伤害,没有治愈的能力,他虽然血条厚很难死,但一旦受了伤,愈合的速度不比普通人快多少。嵇灵的灵力倒是能促进伤口愈合,但是他和渊主属性相冲,贸然去治,只会雪上加霜。
如今,也只有先简单的包扎一下了。
嵇灵半跪在他面前,捧起那只手掌,专注地缠绕起来。
柔软的布料一层又一层地绕上来,有些麻,又有些痒,渊主克制着不收回来,好容易等嵇灵绕完最后一圈,他飞快抽回手掌,不自在地动了动:“好了,本尊有事,要走了。”
嵇灵道:“别动!”
随着刚才的动作,伤口再次崩裂,鲜红的血顺着衣带溢出来,瞬间染红了一片。
“不许动!”
情急之下,嵇灵再次念出了咒言。
契主的咒言契约者是很难违抗的,虽然因为他们等级差距过大,嵇灵没办法控制渊主做事,但要顿住他几秒,还是很容易的。
渊主完全没想到嵇灵来这一出,他瞳孔放大,旋即猛地皱眉,沉下脸色,肉眼可见地恼怒起来。
“嵇灵,接二连三地使用咒言,你真当本尊不会动手吗?给你三秒,放手!否则休怪本尊……”
他还没否则出个所以然,忽然整个顿住了。
嵇灵摸了摸他的掌心,鲜血溢出的地方。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在捏一只猫的肉垫,或是抚摸一片羽毛。
清冷漂亮的神灵半跪在面前,他微微扬起脸颊,定定地看向渊主,暗金色的眸子里全是担忧。
“疼吗?”
嵇灵问。
今天也是钓系美人!
明天晚上有事,更新会比较晚,建议大家起来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