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跳动的画面最终停止在朝着镜头伸来的手掌上。
那是在主帐战斗结束后,塔克拉将已经完成任务的摄像机收了起来。云深不得不注意到,在修摩尔发动某种法术,连药师都本能抱头下蹲的时候,塔克拉身上也攀上了泛蓝的电弧,但他的行动看起来和斯卡一样,似乎都不受影响。以过去的认知,塔克拉不过是个“普通人”,除了身体素质略高于常人,却又没有达到遗族的程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展现过任何类似“力量天赋”的特征。
但如果不是他向云深保证不会有真正的危险,同时天澜也给他背书的话,云深不可能同意已经身负重任的他参与这次行动。
跟那些骨断肉翻,血溅如泼,让云深很难集中视线去仔细观察的刺激场面比起来,这不过是个不明显的细节,在那个有限空间内发生的种种异象有别于云深已经固定的世界观,作为一名只能走工业升级路线的普通工程师,他对那些力量始终不太能理解,就像修摩尔逝的清退法术,那电流目测强度足够让在场所有人被击穿心脏,却不仅连药师都毫发无伤,其他狼人即使被击飞,抽搐倒下后不久,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员也能顽强地挣扎起身,并且事后无一人因此重伤。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心脏够强大?
但就连相机都无大碍,忠实地为云深记录了最重要的画面。这可能跟塔克拉事前的准备,斯卡的力量天赋体现在冰雪一系,修摩尔的能力据说与他相类,手中的冰皇剑却属于初代皇帝萨莫尔,那位狼人既以雷云为名,天赋不言自明。防水绝缘的皮套保护了相机,近距离的摄像让云深首次观察到这种他无法复制,不能察觉,在这个世界构成中占据重要地位的真正“力量”。
“‘禁法牢’,是能够压制一般人使用天赋,同时类似隔离区一样的法术?”云深问。
塔克拉站在他背后,弯着腰和他一起看笔记本上的放大图像,对这个问题,他回答道:“差不多吧,不过我觉得这玩意用处不大。”
“它的作用范围应该是有限的,也不能禁止纯粹的物理攻击。”云深说,如果能够扩大之后保证效力,就不会让那些异变兽人如此施展不开,所以斯卡依旧能大杀四方。
“大概还有化学?”塔克拉说,“我看到他们用毒了。”
“又是毒……”云深沉吟。
“不是像上次那样用虫子,或者不论敌我放毒气,不然能死几个?”塔克拉说,“这种东西不是用来决斗,就是用来暗杀——”
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深。
“怎么了?”
“没什么。”塔克拉说,“我们能应付这个。”
云深点点头,只要攻击能奏效,他们并不害怕在有限的区域内战斗。他们的武器制造完全是以没有力量天赋的一般人为基础,虽然能够检验成果的样本不多,不过既然去年那名据情报拥有护身法术的虎族萨满也不能抵抗步枪子弹,那么枪械对这些力量天赋者应该是有用的。但天澜给他整理的有关资料上,法师和奥术师一类的护身法术不仅种类繁多,强度也各有不同,没有人能保证他们不会遇上一般弹药破不了防的对手。
至少现在他们还不用担心这种对手。就算有……云深现在和将来能拿出来的手段也就差不多这些了。
“无论敌人是哪种天赋者,我们的原则就是不接近,不接触,以远程高密度打击为手段。”云深说,“法师集群逝的大型法术威力强大,兽人帝国应该也有相应的力量,主动权不能掌握在对方手中,只是如果不能避免近身接战的话……”
他顾虑的是那嗅改变形态的兽人,没有接近斯卡的身体强度和战斗技巧,面对这种对手时,一般的狼人都很难抵抗,更不必说训练更多倾向于武器应用而非格斗的他们。遗族的战士也许能应付这种状况,但云深并不希望他们遇见,人数太少,而且这并非无法避免。
“不会有近身战。”塔克拉说。
云深微微抬起头,看向塔克拉。
银灰色的短发覆在额头上,早已没有那头彩发迷眼,可以看得出来塔克拉的脸部轮廓其实相当立体,云深见过的所有人中,单论英俊没有人能与范天澜相比,他的容貌简直是美学的极端,塔克拉细长的眉眼和多变的表情不会让人有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因为眼神和说话方式,一般人对他的初步印象甚至是轻佻张狂的——虽然实际性格跟这也差不了多少。但当他眉梢压低,眼睫微垂,目光扬起,将内在的刚硬意志呈现于表面时,那份专注的锐利比刀锋更慑人。
“‘战争由他们开始,但什么时候结束,由我们决定’。”他说,“他们自己跑过来要打,但什么时候打,怎么打,打成什么结果,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云深一怔,沉默片刻,还是委婉地说:“……那个,我认为,既然对象是他们,还是有关系的。”
“就算要近身,也轮不到我们啊。”塔克拉态度非常自然地转移了攻击对象,“不然撒谢尔那群汪汪汪是干什么用的?”
“如果战斗在一个星期内发生,至少有五名百夫长和一名千夫长无法指挥作战,包括从我们这边叫回去的两位,斯卡族长的预备方案是什么?”云深问。
“他既然同意了我们的计划,就用不上那么多人。”塔克拉说,“反正他也看他们不顺眼。”
“……不顺眼?”
塔克拉笑了一下,“不听话的家伙……留下来干什么?”
斯卡是两族盟约的重要基础,他的权力和安全对聚居地来说也是必须保证的,斯卡并不像云深这样有“绝对正确”的权威,他的强硬手段能够克服不少阻力,但云深知道,反对者从未消失,就像已经旁观过演习,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老实下去。而在最高的生存利益面前,那些人其实不会真正地违抗斯卡的意志和云深的训练,在那位力量和魄力都无人能及的族长面前,他们甚至算得上是弱小的。
弱小又碍眼,这大概就是斯卡打发他们的理由。
不过从塔克拉对这起事件的总结中,云深感觉到斯卡的用意也许不止于此。撒谢尔据守兽人帝国东南,他们劫掠人类,震慑边邻,对犯者毫不手软,无论对手是赫克尔还是奥格,但一个帝国之所以能称为帝国,根基在于强有力的中央权力,斯卡已经挑战了这种权威,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和人类一起,更进一步地动摇这个国家的根基。
如果连一个破坏了权力传承的个体都无法惩罚,大军压境仍败退而归,帝都方面不仅仅是威信扫地,其他部落除了惊叹于狼人的力量,更会怀疑兽皇是否还能代表帝国,而盘踞在拉塞尔达的力量又是否还能保护他们自己。
也许这将是动乱之始。
斯卡知道,其他人也能想象得到,虽然未必有那么长远,所以斯卡要一个事实,让他的族人以更坚决和冷酷的态度对待这场战争。就算那名狮族不主动,他自己也一定会去做点什么,所幸他们提供的情报足够有效,斯卡的部属没有受到根本损失,而战斗结果也证明了一句长久流传的话——最好的还是让力量天赋者对付力量天赋者。
如果不能,那就用枪炮吧。
云深又和塔克拉谈了些撒谢尔的情况,基本没有什么超出准备方案的。从狼人部落回来之后,塔克拉径直就来到了云深这里,他接下来要回去向军区的其他人做一次详细报告,以此制定应对方案。在塔克拉走之前,云深取下u盘,交给他。虽然不像范天澜那样对此类事物连原理都清清楚楚,但塔克拉的特长在于应用,军区那边的电力也足够支持一部分设备的运作。
塔克拉接过u盘之后没有马上离开,他在指间翻转着那小小的方块,看着云深,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关的问题:“一个二十五岁,受过三个月基础格斗和枪械训练,身体健康的遗族男性,假设他的战斗力是一百,你是多少?”
云深思忖片刻,“五吧。”
“……”塔克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他将u盘往胸前口袋一放,向前走了一步,双手伸到云深肋下,突然就把他举了起来。
没错,是举,不是抱。云深虽然不胖,但也不能算瘦,少说也有一百三十的重量,塔克拉就这样把他举了起来。
云深:“……?”
塔克拉抬头看着他,有点惊奇地说:“果然只有五啊。”
云深低头看着他,无奈地拍拍这位青年肌肉坚实的手臂,“先放我下来。”
已经证实了心中所想,塔克拉自然将云深放了下来,在云深双脚落地的时候,几乎完全无声地,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范天澜走了进来。从云深的办公室投入使用起,他几乎没有不敲门就进来的时候。
塔克拉放开云深,跟他打了一声招呼,范天澜很正常地回应了。他的工作内容跟塔克拉没有多少关系,朝云深点点头后,塔克拉推门走了出去,确定锁舌已经完全扣好,他才迈步离开。就是觉得脖子后面的感觉有点不对。
结果这种预感晚上就应验了。
看着迎面朝他走来的范天澜,塔克拉停下了脚步。因为筑路队伍并没有脱离军事编制,范天澜在这里也有住处。
“跟我来。”
“去哪?”塔克拉一手插在裤兜里,人没动。
“训练场。”范天澜说。
塔克拉嘴角一扯,他皮又不痒。
范天澜黑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说:“你增长的不止力气。”
塔克拉和他对视着,片刻之后,他朝范天澜走了过去。
“我这样算什么?第二次生长?”
“我不知道。”
塔克拉哼了一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范天澜没有理他。两人在黑暗的道路上走了一会,他才问道:“为什么不向他报告?”
“他知道这件事。”塔克拉说,“你呢?难道你说过?”
“我不需要。”范天澜说,“他也不需要。”
塔克拉终于翻了个白眼。作为别人眼中术师的心腹之一,塔克拉的才能在范天澜这个堪称怪物的天才对比下并不算显眼,他接受新事物的速度虽然快,却好恶明显,他不是全才,对云深主导的建设事务参与不深,力量方面也没有多大优势,身手灵活,战斗方式却总有种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感觉。但他确实是预备队改组,范天澜主动卸下职务后,得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赞成票,目前这座已经容纳了近五千人的军营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
即使他没有常理意义上的领袖气质,在他所在的位置上,至今为止仍未有人能真正挑战他的地位,这大概是因为他对暴力事业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及天分,外表桀骜,却又确实能遵守那些严格的规章制度——虽说随时间而不断增加的条条框框里他少说贡献了一半的样板,但有缺点的上司总比完美过头来得容易相处。无论有没有力量天赋,他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
真正强大的并不是个人,真正重要的也从来不是所谓力量,云深用他至今所做的一切证明了他的信念。而对塔克拉来说,这样就够了。
“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塔克拉恶意地看着范天澜的背影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比你强得多。”
范天澜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足够说明他的态度。
塔克拉觉得,也许他的潜能就是被这家伙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