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斯站在门口, 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冷却,从无形的伤口中涌出,凝固成暗红肮脏的痂。
他又感受到了如黑夜一般的潮水——这一次, 潮水愈来愈高、愈来愈猛,随时都可能将他卷进深不可测的水底, 让他窒息、死亡、腐烂。
熟悉的嗓音发出了陌生的声音,像沼泽中的淤泥,从他的脚下开始慢慢吞噬着他, 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阿诺斯试图抽起僵硬的脚,本能地想要离开。
就在这时,没有关进的房门打开, 像被无形的力量从门内拉开。
与此同时,屋顶的灯骤然明亮, 将房内的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阿诺斯蔚蓝的眸子中清晰地映出床上的景象。
漆黑的双翼如同黑丝绒的羽被, 遮住了缠绕在一起的两人。
洛弥无力地侧歪着头, 因为门口的动静而惊讶地看了过来——他头发被汗水打湿, 沾在脸颊侧边,大半身体都被羽翼遮蔽, 只露出如花瓣一般散落在脖颈和肩窝上的红痕、蜷缩的脚趾与绷直的脚背;
环抱着他的男人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血色的眼眸微眯,薄唇追逐着那些花瓣红痕, 似乎在环抱着洛弥,一只手从羽翼中伸出,紧紧按着洛弥的肩膀。
当阿诺斯看过来的时候,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抬了起来, 并不带任何惊讶,只露出了一丝张扬的笑容, 随后侧头轻轻咬了一下洛弥的耳垂。
洛弥肉眼可见地全身颤抖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发出了沙哑的声音:“……阿诺斯。”
阿诺斯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
另一个他从羽翼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洛弥的脸,声音温柔如水:“惊讶吗?不过,应该也没那么惊讶,毕竟之前我和莱恩上床的时候,你潜意识是有发觉的,只是没敢去想,是不是?”
他怀抱的躯体猛然一颤,让他用力收紧了手臂。
“不过你也不该生气,毕竟莱恩是我派到光域来的,不是我,你们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黑翼的阿诺斯抬起头,血色的眼眸与另一个自己对视,语调平缓,还带着点倦懒,“这是我对他的奖励,奖励他及时向我通报了那么多的消息,才让我能够更方便地准备我的计划。”
见门口的阿诺斯开口想要说什么,他唇角上扬的角度更高,“怀疑我支配了他?亲爱的莱恩,告诉我,我现在有支配你吗?”
他温柔地拨开洛弥额头的湿发,语调温柔得近乎情人呢喃,“尊贵的圣子殿下能够看穿谎言,你不用担心,他会为你做主的。”
洛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瞬间的迟疑,就已经代表了一些答案。
恶魔阿诺斯的笑意更加浓郁,血色的眸中溢满了满意——只差最后一句了。
他看向了门口那个曾经神圣而纯洁的圣子,张开了一部分漆黑羽翼,对他微笑道:“要加入吗?我不介意,莱恩可是肖想你很久了,做梦都在想着跟你上床呢?”
阿诺斯嘴角扯了扯,似乎想做出什么表情,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在了这里。
又或者他真的死了会比较好,不用面对他的世界的崩塌、面对他过去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剥离了温情与信任的外壳,只剩下残酷而丑恶的真相。
可惜他终究没有平白死去,只能狼狈地转身,脚步凌乱、踉踉跄跄地跑开,如同背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逐。
……
洛弥终于从恶魔阿诺斯的钳制中挣脱了出来。
他扶着腰稍微吐了口气,快速穿起了衣服。
这时候洛弥再次感谢魅魔的体质,就算做得再精疲力尽也能很快恢复,让他有力气去追阿诺斯。
说完那些话的黑翼领主斜靠在床上,血色的眸光落在安静的洛弥身上,沉默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房间内一时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再不复刚才那种剑拔弩张又狗血的紧张气氛,却比之前显得更加诡异。
等洛弥穿上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平静的脸。
黑翼领主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只慢慢吐出了几个字:“不要管他。”
洛弥怔了一下。
和一直以来在他面前相当强势的最强大的恶魔,此时的语调平缓,声音沙哑,没有任何的气势,让洛弥甚至产生了对方这句话不是命令而是恳求的错觉。
他怔忡了一瞬间,感觉握住自己的手捏紧了一些,听到恶魔阿诺斯又重复了一遍,“不要管他。”
洛弥回过神来,沉默着将手从恶魔阿诺斯手里抽了出来。
握着他的手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任由他挣脱离开。
他只穿着最简单方便的衣服,身体倏然变得透明,拍动了蝙蝠一样的翅膀,从瑰丽的玻璃窗中穿了过去,很快找到了方向,渐渐消失了身影。
恶魔阿诺斯慢慢收回手,凝视着似乎还残留温度的指尖,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完全没有笑意的笑容。
他站起身,地下的影子忽然活过来一样爬上了他的身体,变成了深灰色的衬衣与黑马甲、黑裤子与长靴。
他走出洛弥的房间,看到了正在茶几旁边倒酒的莱茵哈特。
莱茵哈特在高脚玻璃杯中倒入一半鲜艳的葡萄酒,对他点点头:“殿下,我猜你现在想喝点酒。”
恶魔阿诺斯冷冷地看着他。
莱茵哈特举了举手:“你们闹这么大,我实在很难装作没听到。”
恶魔阿诺斯冷哼一声,坐在了沙发上,拿起了那杯酒,慢慢品了一口,旋即皱了皱眉:“还是这么难喝。”
“这可是被称为‘神之血’的极品红葡萄酒。”莱茵哈特摇摇头,看着恶魔阿诺斯一点点喝完一杯,才深深叹了口气,“殿下,您何必呢?”
恶魔阿诺斯扫了他一眼。
莱茵哈特给他又倒了一杯,“您和另一位您本来就是一个人,感情是共通的,不管将莱恩拉近还是推远,对您来说结果都一样;而且您承载了大部分的负面情绪,另一个您难受,您不是更难受?”
恶魔阿诺斯冷冰冰地道:“你管的太多了。”
莱茵哈特放下酒瓶,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在我眼里,你们两位都是我效忠的殿下。”
恶魔阿诺斯嗤笑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莱茵哈特无所谓地坐在另一边沙发上,打了个哈欠:“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您这次为什么还在这里?”
之前每次闹出事来,这位殿下都是回归了影子的状态,从未像现在一样继续以实体的姿态等候。
恶魔阿诺斯晃着杯中鲜红的酒液,沉默了下来。
就在莱茵哈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恶魔阿诺斯低沉地道:“我在等一个结果。”
……
洛弥踏入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大门时,高耸的巨大十字架下面只有一个孤独站立的身影,被周围浓郁的黑暗笼罩,似乎随时都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洛弥伸出手,掌心腾起了悦动的火焰,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他向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阿诺斯的牧师袍的下摆出多了不少的灰尘和泥土——这放在过去洁癖严重的阿诺斯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阿诺斯站在大十字架前方,仰头望着代表神的十字架,静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走近他的洛弥。
洛弥走到他身边,同样没有说话,只安静地陪着他。
深夜的大教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有节奏的齿轮倾轧声与洛弥手中的火焰灼烧气流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诺斯终于慢慢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是来同情我的吗?”
“不是。”洛弥毫不犹豫地摇头。
阿诺斯依然没有看他:“那就是嘲笑我的。”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洛弥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只是想过来和你在一起。”
没有利害关系思考、没有结果好坏纠结,他只是被心口那种鼓胀的感情驱动,没有迟疑地来到了阿诺斯身边。
洛弥也不知道自己过来会面对什么——或许是愤怒的阿诺斯的圣光净化,又或者是第二次被丢下的恶魔阿诺斯的惩罚,又或者可能会被两边同时厌恶……但他都没有去考虑。
他之前一直在畏惧那种多余的情感,畏惧被情感裹挟的自己是否会滑向深渊,但当他看到阿诺斯离开的背影时,那种畏惧瞬间消融在了更庞大的畏惧中。
不论以后会怎样,至少这个时候,他想站在身处黑暗的阿诺斯身边。
洛弥还是不清楚自己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友情?同情?愧疚?别的什么?又或者是都有。
但他飞在空中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他因为畏惧这种感情而做出的选择,何尝不是被这种感情裹挟了呢?
既然都是受感情影响,与其退缩与躲避,不如大步向前。
或许会后悔,但洛弥希望自己是因为“做了什么”而后悔,不是因为“没做什么”而后悔。
阿诺斯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了他,蔚蓝的眸中跳动着火光。
洛弥低了一下头,牵动了嘴角:“我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所以我有很多私心、很多想法、很多感情。这些糅杂起来,驱动我说话与行动,让我做下一些错的或者对的事情。”
阿诺斯静静地看着他。
洛弥抬起头,目光与阿诺斯相接:“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也有不少事情欺骗你。但至少现在,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阿诺斯沉默地凝视着这个恶魔,仿佛在透过他清澈的瞳孔看向了他的灵魂。
过了好久,阿诺斯才慢慢道:“莱恩,你真的是个恶魔。”
洛弥默然。
旋即阿诺斯再次自嘲地道,“但我也没有好多少。”
他的右手腕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但又被自己控制住了。
洛弥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阿诺斯的右手。
阿诺斯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还是反手握紧了主动递到他手心的人。
他再度抬头看了眼大十字架,轻轻吐了口气:“你该回去了。”
洛弥仰起头:“你呢?”
阿诺斯蔚蓝色的眼眸深沉而平静:“我要去圣城。”
他要去问一问尊贵的教皇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弥毫不迟疑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阿诺斯转过头看着他:“这次我可能没法护住你了。”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下半句,“他可以。”
洛弥摇摇头,重复道:“我和你一起去。”
阿诺斯与他对视了片刻,闭了闭眼睛,唇角动了动,终于弯起了一点点弧度:“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