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直到天黑, 路迩才回到寝室。
今晚的寝室只有他和江烬,于裴清和庄弘被转移到了别的寝室。
路迩知道他俩不是主动的,因为他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于裴清悲壮地和江烬道别,说教官们太小题大做了之类的。又说他很希望继续留下来和路迩斗地主。
江烬对他微微一笑, 说:“数到三, 我烧死你。”
于裴清原地蹦起三尺高,拎着行李箱就跑了。
于裴清一走, 寝室里安静了下来。
路迩关上了门。顿了顿, 随手反锁。
江烬坐在他的床边, 望着路迩:“他醒了吗?”
路迩说:“还没,但死不了。”
江烬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朝路迩扬了扬眉,问他:“饿不饿?我现在是特殊人员, 有专人送餐过来。”
路迩没说话,走到他身边。
平时, 两个人站起来的时候, 路迩比江烬矮, 他很不爽这一点。
现在他居高临下,江烬再高大的身子,也得卑躬屈膝地用脑门心仰视他。
路迩掌心向下,压在江烬的头顶。江烬轻笑一声:“你打我吧,教训我一顿。我知道错了。”
“你才不知道呢。”路迩揉了揉他的头发, 撇嘴,“下回别剪这么短,都扎手。”
江烬嗯了一声, 伸手小心翼翼环抱住了路迩的腰。
他将头微微侧靠,脸颊贴在路迩的肚子上, 被路迩拍了一下脑门也不挪开。
路迩忽然说:“你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也许这样才是我。”
“那你是想否认我过去两年认识的你吗?”
江烬的呼吸一沉,将他抱得更紧:“不是。”
路迩把他的头发一顿乱揉,说:“江烬,我不知道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周以承对你讲了什么话让你那么生气。但我想要告诉你,一切愤怒失控和不可理喻的,都不是你。”
江烬从善如流:“嗯,知道了。”
事实上他根本听不进路迩的话。
他很清楚,那些想法就是他自己的,是他要杀周以承,而且他动了手。
现在,他成了基地里的危险分子。他们开始恐慌。
江烬尽可能地示弱,努力表现出臣服。
他怕路迩有一天也怕他。
可是江烬不知道怎么办。
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他?
他如果再好一点,才敢坦然地对路迩笑。
“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接受召唤,因为不确定会去到哪个世界,所以迟迟不肯出发。我怕我做不好。有个古老的神对我说,不要害怕未知,要去掌控它。我说生命都是复杂的,拿最平凡的人来说,我都看不懂他们。”
路迩忽然开始说起了他自己的故事,但因为时间久远,显得像毫无新意的寓言故事。
“神告诉我,人类可以首先被暗示一个结果,接下来一生就无法摆脱。好像结果以外的都不重要。人们宁愿相信自己天性里就自带那一种信念。”
路迩娓娓道来,那些在江烬听来像是天方夜谭的话,此刻温柔地把他包裹进一个安全的世界,“神说,暗示,是一种魔鬼最擅长用来左右人心的方式。但如果神要毁灭一个人,也会这样做。”
直到这里,江烬才抬起头看他。
他发现路迩的眼睛像月光一样,它来自黑夜,越是深渊越渴望那一抹月亮的施舍。
“人类是听不进去道理的,但人类会自己说服自己。当他们相信自己是一棵树的时候,连照镜子都会害怕。因为拒绝看见他们不愿相信的事。”
路迩低下头,手心轻轻抚摸至江烬的眉心,感受着从那里涌动着的不安。
江烬不会知道,他的谎言根本瞒不过路迩。
因为路迩能够看见他身上的天道光环。
而那原本生气勃勃的灿烂光芒,在今天下午周以承倒下的时候,忽然暗淡了。但只是暗淡,没有消失。
路迩很确定,江烬现在内心有很大的不安,但他不肯说。
这也不怪江烬。
对江烬这样的“人物”来说,天道是不可违逆的。
他被种下了一个暗示,他便相信这真的是他。
路迩低头,轻声呢喃一般说:“江烬,我刚才说的话,你可能要重新理解一遍——那些愤怒失控和不可理喻的,都不是你。不是完整的你。它们是你的一部分。你不能忘了,除它们外,还有很多很多别的你。”
江烬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好像在认真思考这句话。
路迩给了他一点时间,最后问他:“你想成为哪一个你?”
“我想……”江烬不敢告诉路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甚至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路迩很少这样对他说话,用这种温柔得几乎把他溺死的口吻。江烬舍不得打破。
有那么一刻,他好像被自己身体里的另一部分左右了,他自己张了口,说了自己不想说的话。
他说:“我想杀周以承,因为他要从我身边抢走你。”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江烬就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是不该在此时此刻说的话。
可是路迩却对他笑了:“就是这样,还有呢?”
江烬微微愣住:“还有?”
路迩道:“有杀周以承的念头那一瞬,你还在想什么?”
还在想什么呢?江烬沉默着。
他在想,他要如何独占路迩。
他又想,他如潮湿发霉的下水道生物一般苟延残喘着,怎样高攀一个在广袤天地来去自如的人。
他还想如何掩人耳目地爱他,自虐般地扮演着一个不为所动的人。他想了无数遍该怎么在路迩要离开的那一天挽留他,或者用最愚蠢邪恶但却有效的方式,将他困在身边。
他想了那么多,他一个字不敢说。
这就是他,这都是他。
“江烬!”路迩忽然惊呼了一声。
江烬却平静地看着他:“嗯?”
路迩先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那瞬间体会到什么叫焦头烂额。
讲了那么长的故事,他以为这足够启发江烬。结果江烬的黑化倾向怎么越来越明显了!
刚刚进门的时候,江烬还只是光环变暗,这会儿竟然有种要被黑暗裹挟的趋势。
可是这次的战场是江烬的心,对手是江烬的灵魂。
他只能自己打赢自己。
路迩无从下手。
好好好。
天道小儿,你这么搞是吧?
路迩也不装了,寓言故事听不进去,那就算了,他直接去杀了周以承。
周以承现在是承载了部分天道意识的角色,杀了他,总能稍微把暗示给去除一点吧?
路迩撸起袖子就要去杀人。
“……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是吗?”
江烬在他身后看着。
目光沉到底。
路迩刚要说话,就被江烬一把掀倒在床,紧接着江烬整个人欺身而下,把他困在双臂之间。
路迩一愣:“你让开。”
江烬:“你不要走。”
路迩愣了一下:“你是怎么就绕到这上面去了?我去去就回,很快的,嘶……你怎么越抓越紧……好吧你听着,江烬,我得跟你说清楚,你以为那把火是你烧的,事实上根本不是,是周以承。他是……”
一提及剧透相关,就感觉魔力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往外泻,路迩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泄露天机,只能强行把话拐了个弯,
“总之他是故意刺激你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但是江烬,他说的那句话给你种下了暗示,你以为你是清醒的,其实从那一刻开始,你的所作所为都——”
都被原书里的反派设定给限制了!
那些不是现在的你做的,而是那个没有遇见过我的“你”做的!
路迩差点把自己舌头都给咬了,还是没能将后面两句话说出来。
而江烬身上的天道光环眼见着就要被黑化的气场所包裹,路迩心急,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江烬还把他的手死死按住,用最无辜的口吻说着最强硬的话:“我不在乎那些,我可以杀了他们,所有妨碍我的,所有企图带走你的,只要不存在,就不会让你为难。路迩,你不要走。”
路迩再一次被禁锢双手,他依然忘记了用魔力去挣扎,只是莫名的就有种很委屈的感觉,鼻子一酸,气道:“你真的很烦!”
他一脚朝江烬踹过去。
江烬还真的被他这没有魔力的一脚给踹开了。
路迩也没有离开,只是翻身钻进被子下,把自己裹了进去。
路迩一千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委屈,就连因为毁契而下地狱的时候,他也只是愤怒,没有委屈过。
他今天跑上跑下是为了谁?他一个堂堂大魔王,每天省那一点魔力是为了谁?他大可以不管江烬,等他死了,契约失效,换个人结契就好了,他坚持到现在是为了谁?
路迩缩在被子里,默默做下决定:他不管江烬了,黑吧黑吧,谁管你。
就在这时,路迩感觉到被子的一角被撩起。
江烬偷偷伸了一根手指进来。
路迩扑过去,恶狠狠地对着这根手指一咬!
没反应,又一咬!
还没反应……?
路迩尝到嘴里有血腥味,猛的松了口,掀开被子一看。
江烬正局促地蹲在床头望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已经被咬流血的手指伸过去,说:“不要生气,都是我的错,我太笨了,才会上了别人的当。再咬一下,消消气?”
“谁要咬……”路迩看着他,呆了片刻,才说,“你好啦?”
天道光环回来了。
黑化气息散的一干二净。
为什么啊?路迩刚才干什么了?
踹了他一脚?
“不是……江烬,你肯定有问题。”路迩无语了。
上回咬他一口,恢复魔力了。
这回踹他一脚,不黑化了。
路迩越想越莫名其妙,一巴掌拍在江烬胸前:“你喜欢挨揍不早说!我编故事也很费力气的。”
江烬:“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周以承还会精神蛊惑……迩迩,不要生我的气。”
路迩对这个黏糊糊的名字非常的不适应:“没让你叫王的全名,是念在你每次都记不清楚,现在你居然随意窜改王的名号,放肆。”
江烬一只手撑在床边,另一只手忽然伸向路迩的脸颊。
路迩下意识地后退,但看见江烬的目光隐约有些难过,便顿住了,没退后。
路迩很确定,江烬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不仅是因为天道光环已经恢复了它充沛的能量,还因为江烬的目光。
他又变回平日里总是温柔平静的江烬了。
但又有点不一样。
江烬的眼底有一抹化不开的心疼。
路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神情,便问:“江烬,怎么啦?”
江烬没有说话,指腹贴到路迩的眼角,替他擦掉一滴悬而未决的泪。
“迩迩……”江烬的手有些轻微的震颤,好像在不安,又或者只是因为肌肉太过紧绷而颤动,“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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