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末, 西胡被击退两百里地,首领扎旗罗被俘下狱。群龙无首的西胡仓皇退入草原深处。
捷报传来次日,宫中大摆宴席。
我陪着季明尘坐在主位。席间都是豪爽粗犷的军中将士, 酒过三巡后更是没了形儿, 不停地来敬季明尘酒。他对于敬酒来者不拒。不但喝他那一份,还把别人敬我的也喝了。
他心情很好,嘴边一直噙着笑意。
我偷偷拉他衣袖:“不能再喝了。”
季明尘说:“今天高兴。”
话虽然这么说着,他却很自觉地放下了酒杯:“阿翊不让喝, 我就不喝了。”
我观察他的神色,还算清明,便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喝酒啊?我也能喝一些的。”
季明尘顿了一下, 说:“你身体还没好。”
我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撒谎。”
上次在草原也是,再三强调让我绝对不能喝醉, 吃烤兔肉时也只让喝两杯。他过去明明说过, 有他在我就可以喝醉。
季明尘反握住我的手, 冲我露出一个微醺的笑, 带着三分慵懒。我便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放弃了追问。
再有人来敬他, 他便以茶代酒。
宴席散后, 我要扶他,他却自己上了轿, 还反手揽了我一把。
可上轿后他便靠在我肩上, 呼吸渐沉。
他喃喃地说:“你还好好的在我身边, 真好……”
我握住他的手, 一路无话。
等到了寝宫门口, 季明尘却又清醒了过来, 脚步沉稳地走进了内殿。雪团摇着大尾巴在门口迎接。
我惊疑不定地跟着他:“你到底醉没醉。”
“没醉。”
上次他也说没醉, 却带着我醉驾,把我吓哭。我可不能再相信他了。
等下人送来解酒汤,季明尘已经靠在床头微阖了眼,解下的发冠放在一边,脸上泛着微红。
我叫了他两声,他缓缓睁开了眼,黑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我。
目光深沉又直白。
被这样的目光看得红了脸,我慌乱地说:“喝、喝解酒汤。”
季明尘盯着我不语。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我看着近在咫尺的黑长眼睫,咬了咬唇:“还说没醉。”
“阿翊。”他喊我,声音沉沉。
我慌得不知该看哪里:“怎、怎么了……”
“有两件事,我一直没有办法释怀。”季明尘轻抚着我的侧脸,很轻很慢地说,“第一件事,那年十月在北漠,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被西胡人抓走。”
“……第二件事,在我最该保护你的时候,却没有能力带你走,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强梁环伺中,让你受了那么多的伤。”
我怔怔地望着他。
带着酒香味的唇掠过我的唇角,季明尘的声音低而沙哑:“昨日大捷,扎旗罗被斩首,我总算为你报了仇,所以我开心。可是第二件事,我会抱憾终身。”
“我总是怕我对你不够好,害你受了委屈,却自己憋着不肯和我说……过去你什么都会告诉我,现在却不会事事都告诉我了,是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了吗?”他的声音里有失落。
这番话熨帖到心窝里,我的眼眶又酸又涩,我小声地说:“你现在那么忙,我也该成熟一些,不能一直像小孩子一样。”
季明尘轻轻吻我的唇,他说:“我回来当这个皇帝,不就是为了庇佑你余生都像小孩子一样吗?”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别哭。”他吻去我的眼泪,“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好不好?”
我吸了吸鼻子,抱紧他的腰:“可是我心疼你啊。你那么辛苦,那群老头子还天天板着脸训你。你那么好,他们还挑刺儿,说你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我怎么忍心再给你添麻烦。”
季明尘轻笑:“傻不傻。让他们训去,我才不在乎。什么叫添麻烦?那群糟老头子才是麻烦,你是小甜糕。怎么能一样?”
我禁不住脸红,咬唇瞪他。他却伏在我身上闭上了眼。
我轻轻推他:“起来喝解酒汤。”
“不喝。”他说,“我不喜欢甜的。”
刚才还说什么小甜糕,转头就不喜欢甜的了,果然是醉后哄我的。我羞恼地啃了啃他的肩膀。
却听他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一封楚彦的信。
楚彦在信里谴责季明尘偷看我的信,“实非君子所为”。后面附着一大通威胁,若是季明尘对我不好,他就隔山跨海来如何如何,又说什么只要我说,他就马上来接我回去什么什么的。
我看得哭笑不得,连忙亲自给他回信。没写两行,季明尘接过信纸,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内容无非是什么“此生别想”、“多花点时间操心你自己”、“这把年纪还没娶老婆是不是没人要”之类的。
我简直头疼。
之前他俩一见面就杠起来,现在隔着山跨着海,还能在信上对骂。一个当了皇帝,一个当了太子,居然还能这么幼稚。
楚彦给我寄了一块漂亮的七彩石,我把它放在床头的兰花盆里,每晚睡觉前就能看到。
闲暇时,我在偏殿布置了一个茶室。
牌匾是季明尘帮我题的,“平安喜乐”。室内一张小木桌,两张软垫。花架上摆着我精心挑选、移植的鲜花。小木柜里放着新炒的茶叶,桌上是精致的茶具。
那天我突发奇想要种茶树,季明尘便在花园角落辟出一小片空地。只种了五棵,够我们两人喝的量。
每天午后,我们便在小茶室里对坐饮茶。软垫对着摆是为了附庸风雅,可往往没过多久,我又靠在他怀里去了。
秋天浆果丰美,提着小木篮去山上,总能满载而归。往往是傍晚时分,季明尘便带着我上山,陪着我摘浆果。
他给我弄了一个酿酒室。
秋猎时,季明尘用我当年送他的黑透色弓箭,猎到了一只灰毛大狐狸,给我做了狐毛围领。
我射中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用尾巴毛给他做了狼毫笔。
自从身体恢复好后,我便经常骑马射箭。季明尘送我的枣红色汗血宝马厉害极了,能载着我跑好远好远。
可无论跑多远,一回过头,他总是跟在我身后。
他给我建了马厩,我现在有六匹漂亮雄壮的马儿。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直到有一天,季明尘带着一个小孩出现在我面前。
小孩三四岁大,长相和季明尘有三分相像。
看到那个小孩的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中的茶壶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我呆呆地望着那个小孩,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背着我和别人生小孩了。
还生了一个这么大的小孩。
是啊,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不生小孩。
我全身颤抖,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季明尘急切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伤心地大哭,拼命推他,我的世界崩塌了。
……直到一句好奇的童音传入我耳中。
“皇嫂为什么哭了?”
什么皇嫂,谁是皇嫂。
我的哭声顿了一下,嗯……皇嫂?
小孩偏着脑袋疑惑地看我,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我和他对视了好久。
脑中思绪一闪,我想起来了,季明尘有一个弟弟。
我含着泪抬起头,季明尘担忧又无奈地盯着我,眼里有一丝隐藏的笑意。
我明白了。
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
太丢脸了。
季明尘来抱我,我这下能听见了。他说:“好啦好啦,别哭了。”
我埋在他怀里不肯抬头,抽噎着说:“呜……好丢脸……”
我居然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哭成了泪人。太丢脸了。
等我止住哭泣,季明尘按着我的后颈强迫我抬起头。殿中已没有了小孩子的身影。雪团正担忧地冲我摇尾巴。
“哭什么?”季明尘无奈道。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啊。”
害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季明尘说:“昨晚不是说了么。”
我吸了吸鼻子,用力回想。昨晚在凉亭对饮,新酿的浆果酒好喝极了,两盏下去就头晕了。夜风中只能看见他的唇瓣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原来是那时候说的吗?
我又掉了串眼泪,抽噎着说:“你……欺负我,明明没有说过……”
“好啦,我错了。”季明尘好笑地帮我擦眼泪,“不哭了啊,乖。”
我委屈地说:“我还以为、以为你和别人生小孩了。”
季明尘没忍住笑出声来:“和谁生?”
我抹了抹眼泪,用力拧了他一把。却又怕弄疼他,所以拧的衣服。
等我平静下来后,季明尘把小孩子叫了进来。
“季远,这是你皇嫂。”
小孩子——季远依然好奇地看着我,听话地说:“皇嫂好。”
我有点脸红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好。”
季明尘对我说:“这段时间有些忙,怕你闷着,把他带来给你玩。”
……玩?
我和小孩面面相觑。
“皇兄,既然要陪皇嫂玩,那是不是不用做功课了?”季远人很小,却鬼灵精怪得很,脆生生地问道。
季明尘面色清冷:“功课自然不能落下。”
季远垂头丧气:“哦。”
看到小孩儿蔫儿了吧唧的样子,我顿时觉得季明尘对他太凶了,连忙拉过他的手,安慰他道:“你皇兄他、他没有凶你,他很好的。”
季远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那皇嫂刚才为什么哭了?是因为被皇兄欺负了吗?”
我:“……”
季明尘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