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因为无法控制地在梦中臆想自己好友,少年时的季巍对自己的性向感到困惑。
很快,他查到同性恋这个词语。
围绕这个关键词,他开始偷偷搜寻相关资料。
在那个较为封建保守的年代,季巍几乎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所谓的同性恋,他认识的所有男性无一例外都在讨论女人,这让他本能地发觉自己是个异类。
好像全世界的男人唯有他是这样的。
所以他只是沉默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暗自调查。
要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使用电脑,每次抓紧时间查完,他会记得仔细地清除网页上所有的浏览记录和搜索历史。
去学校图书馆借阅相关书籍?
这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校馆有没有,要是被人发现的话难以解释。
所以,他都是独自去较远的市立图书馆看书,只在那里看,并不带走,这样可以不在借书卡上留下任何可疑记录。
他一边要保持开展正常忙碌的学校活动,一边在家也不能让妈妈起疑,就是偶尔赶上放假了,也总跟汤煦恩有约会——对于他来说,这是优先项目——所以能挤出来的闲余时间不多。
进展缓慢,但细致。
他不着急,觉得务必冷静、全面地调查考证。
可是,季巍查阅编了全世界的资料,无论怎么找,也没找到这是一件合理合法事件的相关证据。
全都是负面资料。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承认同性喜欢同性,这是不被允许。
甚至在许多国家,这曾经是一项违反法律的罪名,直到近些年来才被取消。
而在相关题材的小说里,无一例外,喜欢同性都是以悲剧结局。
有些男女恋爱的名著中也会隐晦出现同性恋者,以前季巍看不出来,现在看出来了,一个个都是偏执疯狂的反角,下场悲惨,不得所爱。
那从科学的角度呢?
他在图书馆找到一本当前版本的《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独自在无人的角落阅读,在精神疾病的第60项【性变态】条目下找到了。
其中第一个分类60.0就是:同性恋。
书上赫然写着:
这些行为很可能只是在疾病的作用下产生的。
不管变态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得到的,“性变态”因为其心智收到了疾病的破坏,所以无法控制自己的强烈欲望,因此我们不能强求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是应该对他们施加治疗。①
季巍一直记得看到这一段话的下午。
那是个极平常的日子,在他十七岁的夏天,假期来图书馆的人不少,幸好他早有准备,来得很早,才占好了角落的位置。
这个作为右手边是窗户,背后是墙壁,对面隔得远看不到他,至少稍微注意一下左边的人就不会被窥探到他的阅读内容。其实一般来说,也不会遇上窥私欲那么重的人,但他还是觉得应当尽量保证万无一失。
人很多,他有一种随时会暴露秘密的不安感,旁边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在跑来跳去,吵吵闹闹,惹人心烦。
天气热极了,尤其是他还坐在别人不愿意坐的窗边,被火辣辣的太阳暴晒着,便更热了。
那年头市立图书馆没安装空调,只有老式电风扇,有一阵子没清洁了,灰扑扑,沉甸甸,吱呀吱呀转动,摇晃的叫人害怕,总叫人担心会砸落下来。
阳光照在书页上,把崭新的纸面照得明亮,不知道是用的哪种纸,总觉得反光不怎么柔和,有些刺眼,也或许,只是他个人的幻觉。
他静默地在心底读这段话,反复读,仿佛希望能解读出不一样的含义。
读不出其他意思。
心里的着急绷紧到顶峰时。
“呜哇——!!”
孩童的哭声陡然炸响。
季巍低头,看见自己的汗珠落在纸面上,迅速渗透进去。
正好掉在“疾病”两个字上,印刷字的劣质油墨被洇开了些,他赶紧拿纸巾去擦,一擦,更糊了,越擦越脏,擦不干净。
他既觉得书上说得对,的确这两年下来,他对自己相同性别的好朋友的旖旎幻想不光没有消弭,还在隐隐之中愈演愈烈,他根本无法控制。
又不对,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只是喜欢一个人,而这个人与他相同性别就得被称作是需要干涉治疗的精神疾病。
他不认为这是病。
可所有精神病人都不会认为自己在生病。
汤煦恩不在他身边时,他还能保持理智,不停地劝导自己,不要再那样下流地用你的好朋友做梦了,多不尊重人啊。
他隐约发觉这不是个好事,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认为这份喜欢应该被扼杀在萌芽阶段。
然而做不到。
只要汤煦恩往他面前一站,他就意志崩坍;再冲他一笑,更不得了,他整颗心都要化掉,完全没有抵抗力。
朋友,朋友。
有时候,往往是朋友之间最没分寸,不知道身体接触该拉开距离,也不知道有些像情话一样的语言不能随便说。
也许他们应该分开。
因为他们俩之间只有他在犯病。
但要让他斩钉截铁地与汤煦恩断绝关系分开,季巍又做不到。
曾经有一天,他下定决心想,或许该试试不去找汤煦恩,好像只坚持了半天,不到八个小时。
当他在楼上看到汤煦恩的班级下了体育课,汤煦恩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搬东西时,他就好像中邪了似的,等回过神,他已经在汤煦恩的身边了,黑着脸说:“我正好路过,我来帮你吧。”
汤煦恩笑笑说:“哦,谢谢。”
汤煦恩压根没发现,还乐呵呵的。
真是天真无邪。
季巍看着汤煦恩的笑容想。
喜欢他的天真无邪,懊恼他的天真无邪,又庆幸他的天真无邪。
最好最好,不知道,也别发现。
那就不会像他这样感到痛苦。
季巍希望汤煦恩能不用尝到痛苦的滋味,尽管他比谁都清楚汤煦恩是个多坚强乐观的人,母亲早逝、父亲重病,还有一对弟弟要照顾,但汤煦恩每天都积极乐观,从未被挫折打倒过。
假如发现他的好友在肖想他呢?季巍不敢想象汤煦恩是什么反应。
哪怕他知道汤煦恩最是个好脾气的人,不可能指责辱骂他,但是他无法接受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能汤煦恩会疏远讨厌他。
到那时,一定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
在自己暗自多次想要能不能不以朋友以外的感情去喜欢汤煦却遭遇失败之后,季巍姑且放弃了这个无法控制的尝试。
但妈妈发现他的异常。
后来妈妈与他谈心时说,其实她已经观察了很久。
并且发现许多蛛丝马迹,看他似乎愈发的深沉忧郁,才决定与他开诚布公,好好地谈一下恋爱事宜。
那天汤煦恩来他家写作业。
原本是不来的,要带弟弟,季巍就说那你把弟弟一起带来。两个小毛头很乖,在他家很有礼貌,没上蹿下跳,要是汤铮没那么话痨就更完美了。
妈妈对汤煦恩跟他的弟弟很欢迎,还为他们准备了美味的饭菜和零食。
等他们写完作业,还批准可以玩两个小时的大富翁,他家一下午都弥漫着欢声笑语,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五点不到。
汤煦恩趁着天还亮,带两个弟弟坐公交车回家去了。
季巍送他们到公交站台。
汤煦恩像是鸭妈妈带着两只小鸭子,赶两个小朋友先上车。他们倒也乖,上车前还知道要跟季巍或鞠躬或挥手,奶声奶气地说:“季巍哥哥再见。”
最后汤煦恩也向他告别,微微一笑说:“再见。周一见。”
季巍:“嗯,再见。”
他回到家。
妈妈正坐在桌子旁边,桌上还散乱放着纸笔和果盘,季巍主动说:“我收拾一下。”
走近过来。
还没动手,妈妈却阻止了他,问:“我有事跟你说。”
季巍停住。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看到妈妈抬起头后的眼神,季巍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事将在下一刻发生。
窗外院子里鼓过一阵燥热的夏风,吹得院子里的桂树簌簌响动。
妈妈问:“你是不是喜欢男生?”
季巍没说话。
妈妈又问:“你喜欢汤煦恩吧?”
季巍仍没说话。
他沉默了一整分钟,也许是两三分钟。
反正很久。度秒如年的漫长。
他神识浑噩,无意识地把椅子拉出来,安静的落针可闻的室内发出椅子脚敲击地面的声响,但等把椅子拉开,才想,他不配坐下吧?
于是还是站着。
他没办法开口承认。
可也无法违心地去否定。
妈妈没逼问他。
过了一会儿,只是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紧握在椅子边缘的手,他不自知地用力到指节泛白,说:“不用抓得那么紧,我又不会打你骂你。”
“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孩子。”
季巍想了想,觉得自己应当为汤煦恩辩解,闷声地说:“他对我没有任何想法的。妈妈,他只把我当成好朋友。是我不好。”
“你没有不好。别这样说自己。”她的眼眶微红,眼底湿润,说,“我不认为这对你的品格有任何影响。”
“在妈妈心里,你还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
季巍压抑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不应该,得改掉,但我改不掉。”
妈妈哽咽地说:“不要那么逼自己,好吗?顺其自然就好。”
大抵是觉得气氛太沉重,她甚至开了个玩笑说:“要是我还没跟那谁离婚的话,他说不定会暴跳如雷,大闹一场。但我不一样啊,我可是个开明先进的知识女性。别人都鄙视离婚,不敢离婚,而我就敢离婚,还跟那谁打官司,让他净身出户。是不是?”
“你也是个不一样的小孩,你支持我,尊敬我,保护我。”
“那么,妈妈也会尊重你的。”
从那以后,他依然会邀请汤煦恩来他们家玩。
妈妈还是热心招待,但跟别的同学上门不一样,会用最高的规格,拿出家里最贵的点心和水果。
他继续保持与汤煦恩的朋友关系。
默不作声。
直到高考后。
成绩出来了,他考上了Q大,将去首都上大学,而汤煦恩则放弃了升学,准备继承家业,留在老家,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幼弟。
一直没有再提及此事的妈妈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不表白吗?人走远了,心也远了,以后可能很难再见面,会很遗憾的。”
“对我来说,没表白是遗憾。对他来说又不是,被我表白了才是心理阴影吧?”他低低假笑两声,忖度许多,说,“既然知道不可能有结果,又何必让他徒增烦恼?不如让他想起我时,只觉得是个心地好的朋友,全是美好的回忆。”
“是我单方面要喜欢他,我不能那样自私。”
妈妈说:“好吧。”
“说不定去了外面以后,你还会喜欢上别人。”
他说:“不知道。”
时光过去得像翻页一样快。
一年、两年、三年……一转眼,过去七年。
他从国外进修回来,结束枯燥漫长的学习工作生活。
季巍觉得自己还是赶上了好时代,这几年社会变化,曾经同性恋算是疾病犯罪的时代结束了,他在新闻里,在自己的身边,看到同性可婚的消息。
汤煦恩也还没结婚。
或许他该回国了。
到家以后第一件事是跟妈妈吃饭,第二件事是晚上去跟汤煦恩聚餐。
妈妈微愕,问:“还喜欢他呢?”
季巍轻飘又笃定地答:“嗯。”
妈妈笑了:“傻不傻啊?”
季巍还是说:“不知道。”
但妈妈也没多过问他的生活,只说:“比起朝三暮四,还是忠贞不渝更好。小汤确实是个好孩子,值得你这么多年都喜欢他。”
这时的季巍已经成熟稳重,甚至敢于自己轻松地提出敏感问题:“那我以后可能不会有小孩喽。”
妈妈更乐了:“那不是更好?我还不想因为带小孩问题跟你吵架呢。我看我的老姐妹都烦死了。而我可以当个轻松有钱的老太太到处玩。”
直到前阵子。
他憋不住地跟妈妈说:“我应该快追到汤煦恩了。”
妈妈说:“追到就是追到,什么叫快追到?”
季巍说:“就是,他来给您祝寿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妈妈比他轻松多了,笑着说:“我懂,君子成人之美,天下大同。”
所以——
现在季巍可以坦然无愧地跟汤煦恩说:
“我妈知道我们确定恋爱关系了。”
“我十年前就告诉过她了。”
“她一直知道我喜欢你。”
没想到阿姨早就知道了!
汤煦恩不知所措,紧张到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抠围裙的边缘:“唔。”
季巍继续安抚他:“不用怕,她一点也不反对的。”
“她还催我赶紧带你再去一趟家里,正式见面,要给你包个大红包。”
汤煦恩:“可、可阿姨才给了一块那么贵的玉佩。”
季巍笑着说:“你可得适应适应。”
“以后她要用儿子的男朋友标准来对待你,会比以前更好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啊。”
这份好意来得太突然,汤煦恩既觉得喜欢高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不免慌张,觉得自己嘴笨。
这时。
一无所知的汤铮突然来院子里。
季巍自觉地推开半步,与汤煦恩保持一个比较清白的距离。
汤铮见到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紧盯着他,贱兮兮的。
季巍欲盖弥彰地说:“呃,我只是跟你哥在谈事情,正事。”
这话可没撒谎。
汤铮却挠挠头,说:“啊,我就是想跟你打个招呼……不打招呼很不礼貌啊。”
他看向汤煦恩,一脸为难地征求意见:“但是,大哥,我以后是叫季巍‘哥夫’还是‘嫂子’啊?”
季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