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无绪父母回琴市以后, 立刻就去庙里给简无绪点了引魂灯。
从琴市传回来的消息,是灯已经按照之前说的,点了很多盏了。但在柏今意的观察之中, 简无绪并没有发生变化;再问简无绪, 简无绪也没有什么感觉。
难道之前的猜测错了, 引魂灯并不能帮助简无绪恢复?
也许等到中考结束,还得和地府联络。
最好的设想是, 打电话过去,地府承认疏忽,让简无绪还阳。
最坏的情况, 地府不承认, 也不打算处理这件事情, 那么他们还得下地府一趟, 也许现在就应该留意,到底怎么才能下到地府去……
柏今意将事情装在心里,没让简无绪看出来。他依然每天都抽时间去医院看望简无绪的身体, 帮着简无绪擦洗按摩。
虽然这些护工都已经做过了,但柏今意依然不厌其烦地再做一遍,做这些能让他心情平静, 让他不过于焦虑简无绪能否回到身体这件事。
柏今意不知道简无绪是否敏锐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但最近, 简无绪总是更希望他开心,比如他去医院给简无绪的身体按摩,简无绪就会躺下去, 假装自己也能够享受到柏今意的按摩。
这时柏今意会笑着扯扯简无绪的手, 说:“起来了,别闹。”
简无绪则回:“要柏老师亲亲才起来, 不亲亲我要闹了!”
绝大多数时候,柏今意都没好意思。
但也有非常偶尔的一两次,他会借着弯腰的动作,飞快地、轻轻擦过简无绪的唇。灵魂与肉体此时相叠,他仿佛由内自外,碰触了简无绪。
一眨眼,距离中考只剩下两周了。
老师们为学生们紧绷了小半年的弦,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要开始张弛有度,逐渐松开。距离中考的最后半个月,不强求学生们再掌握多少知识点了,只要他们保持稳定的心态,在考场上正常发挥就好。
正好这周周末,梅相真打电话给柏今意,说许久没见他了,让他回家吃饭。
柏今意便带着简无绪回家,白天时候,和父母说说话,帮着做点家务,和过去的每一次差不多。相较于简无绪热情外放的家庭,他的家庭温吞如水。
不过世界上,既然人和人是不同的,家庭和家庭,必然也不可能完全相同。
今天梅相真做了不少菜,摆满了桌子,色香味俱全。
柏培云远远看见,感慨一声:“平常不管什么日子,总是两个菜就打发了,今天儿子一回来,就愿意多做了,也不怕吃不完啊?”
“柏今意难得回来,让他多吃点,不就吃完了吗?”梅相真笑笑。
他们说着柏今意,柏今意却忍不住朝简无绪看了一眼。
如果简无绪也能坐下来一起吃饭……
简无绪很明白这一眼的意思:“柏老师,不用担心我,本来我吃饭就是为了解馋,少吃一餐不会怎么样的。再说你出门之前还给我供了很多零食呀,我吃零食都吃饱了。”
他掏出一把瓜子糖果,一颗颗啃着,腮帮一动一动,像是努力咬瓜子的仓鼠。
他不止努力咬瓜子,还努力说话:
“再说,我毕竟不是你家的鬼,突然拿出牌位,会吓到你爸妈的,还是等我恢复吧,等我恢复了,我就能和你一起上门吃饭了!”
父母这时又招呼他了。柏今意在餐桌旁坐下,和父母一起吃晚饭,只是总有些心不在焉。简无绪刚才的话提醒了他,是不是应该把事情逐渐铺垫地告诉父母了?
一顿晚饭吃完,柏今意看看时间,晚上七点过十分。
今天来家里来得早,他还没有去医院看过简无绪的身体,他站起来,对父母说:“爸妈,我有事出去一趟。”
柏培云没说什么,他正坐在沙发上系鞋带,他也准备出门散步。
梅相真却问:“去哪里?好久没回来了,今天回来,不在家里多呆一会,陪妈妈说说话吗?九点再走吧。”
晚上九点,医院已经禁止探望者入内探视了。
“柏老师,要不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吧?”简无绪觉得一天不去也没有关系,反正真正的他天天都和柏今意在一起,“就留在家里和你父母聊聊天,说说话吧。”
柏今意短暂犹豫。
“不,妈妈,我有事去医院。如果你有话和我说的话,我待会再回来。”
“柏今意,”梅相真关切,“你最近经常去医院,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不,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梅相真问。
“是……”
这不是柏今意准备告诉父母的时间。
他准备在中考之后,再将这件事情告诉父母。
但梅相真问到了这里……也许,是个契机,也许现在是告诉对方的时候了。
柏今意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这么个念头。
本来已经走到玄关的他转回头,对梅相真说:“妈妈,其实我有些事情要和你们谈。”
梅相真愣了愣:“妈妈只是想要普通的和你聊聊天而已,你怎么这么严肃?算了算了,既然你有事情,那你就先去做你的事情吧,等你有空了再回来和妈妈聊天,反正妈妈退休后没事,都在家里。”
“不,妈妈,这件事情很重要。”
“那更要找个好时间了,你看你爸爸马上要出去散步了……”
“什么事情这么严肃?你说,我不去散步了。”听了半截话的柏培云重视起来,“是不是你班级上的事情?距离中考最后几天了,这时候可不能掉链子。”
“……对,你爸爸说的是。是中考的事情吗?如果是,爸爸妈妈肯定倾囊相授帮你分析。”梅相真恍然,“这个时间,对你对学生,都没有比中考更重要的事情了。”
“中考当然很重要。但这件事也很重要。”柏今意。
柏培云想要说话,梅相真抢先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和中考没有关系了?那妈妈建议你等中考之后再讨论,事情总要一件件解决。”梅相真建议。
“柏柏柏老师!”简无绪已经紧张到正襟危坐,“我觉得你妈妈说得对,就差最后两个星期了,我们不缺这点时间,还是等初三结束之后,再聊这个吧。”
“中考确实重要,但是教学生中考,和自己去中考还是有差别的。你怎么紧张得像是儿子过两周要下场中考去了。”柏培云面露疑惑,“行了,柏今意,不要理妈妈,你妈妈今天有点怪。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爸爸给你解答。”
柏今意呼出一口气,不再耽搁,直接说:“爸爸,刚才我准备去医院……”
“你生病了?”柏培云顿时紧张。
“爸爸放心,我身体很好。我去医院是去照顾我的男朋友的。”
房间里似乎寂静下去。
柏今意看见梅相真退后一步,光线在她脸上曲折转过,转出道阴郁的痛苦。
柏培云觉得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你去医院照顾朋友?”
“不是。”
“照顾男性朋友?”
“也不是。”柏今意,“爸爸,你没有听错,不是朋友,也不是男性朋友,就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爱人,我喜欢的人,他是男的。”
迷惑猝不及防的贯穿了柏培云。
柏培云下意识大声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男朋友?你想说你是同性恋吗?你在开什么玩笑!”
“柏今意!”梅相真也喊,“你是大人了,你要想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柏今意理解父母的震惊。
他对父母的不能接受也有所预料。但早说晚说,总归是要说的,这不仅是他对简无绪的负责,同时也是他对父母的负责。
“爸爸。”
柏今意诚恳开口。
“我知道这件事让你有些不接受,但是请你先听我说完。我碰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这和我是不是同性恋没有关系,我只是认准了他。也或许,我就是同性恋……”
柏今意的再三强调之下,柏培云终于意识到现在的情况了,他猛然开始喘气,就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控制不住的呼呼出气。
一边喘气,他一边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膝盖,像捏着自己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
这么捏了好半天,他勉强冷静下来,说:
“柏今意,你现在疯了,神智不太清醒,是不是?……我从小到大就教你,做人不一定要非常厉害,但一定要懂得负责任,一定要脚踏实地。但是你现在,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你说这些,这种,花里胡哨的,自私自利的东西,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伤害我们吗?是为了拿刀子戳我们的心吗?”
并不是的。
柏今意能够理解父母此刻的态度。但是他对简无绪的爱,他慎重的感情,被这样简单粗暴地斥责时,他还是感觉到于心底静默流淌出来的难过。
他希望得到父母的理解。
父母希望拉他回头。
他仿佛还是父母掌心中的小孩子,一举一动,都要收拢在父母的期许与指引之间。
“你搞同性恋,”柏培云的声音都哑了,愤怒过后,疲惫击中了他,他倒在椅子中,整个人都显得颓唐难受,“你就没有想过,你以后老了怎么办吗?你们没有婚姻,没有孩子,没有任何保障,爱情是多巴胺的分泌,但激素总会消褪,爱情消失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婚姻就不同了,婚姻,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你看我和你妈妈,我们也斗过嘴,我们也彼此生气过,闹得最坏的时候,我们也险些离开了。”
“但是现在,我们还在一起,为什么?就是因为婚姻,婚姻给了我们一个有保障的家,也把你给了我们。有了这些,我们才能一辈子相伴在一起。
柏今意,你现在的一时冲动,很可能要把你的下半辈子给葬送!
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你明白吗?
不止事关于你,还事关于我们,甚至事关于社会。这是你这个社会群体,对自己,对父母,对社会的责任!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们社会还怎么发展,人类还怎么延续?你长大了,你应该要成熟起来,这不是你轻飘飘一拍脑袋,就可以做出的决定!”
“爸爸。”柏今意心情平静,他努力解释,“这确实不是轻飘飘的事情。我固然对社会,对父母负有责任,但是我想,对于我自己,对于我喜欢的人,我同样负有责任。我……”
这些话,柏今意千百遍在内心想过。
这一次,他终于对着父母说出口了。
“我确实是你们的孩子,但我如今也成长成了独立的个体,我清清楚楚明白我感兴趣的、我喜欢的、我爱的。我想凭借我的意愿,去掌握我的人生。”
“所以现在这些,你都是在叛逆吗?”柏培云听明白了,“你是觉得我们过于干涉你的行为,让你逆反不满了?所以你要为了反抗我们,而反抗你的责任和正常的社会道路吗?”
“……”
“好……爸爸过去确实不应该那么逼你。”柏培云,“爸爸承认,在对于你的事情上,确实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爸爸向你道歉。爸爸会反省自己的。但是这不是你用这种方式来反抗来叛逆的理由。这除了伤害你的父母,除了让我们的家庭鸡飞狗跳之外,还能得到什么?你对家里有什么不满,你坐下来和我们沟通,如果你不满意相亲,你可以和爸爸说,爸爸之后肯定会尊重你的意见你,但是这种幼稚的玩笑——这种离谱的反抗——”
柏培云压抑着火气。
“我觉得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柏今意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柏培云出了问题。
他们的沟通对话中,柏培云似乎只听得见他愿意听的那部分,剩下他不愿意听的那部分,无论他说多少次,对方仿佛都听不见。
于是他们的每次沟通,都仿佛鬼打墙一样,永远围绕着一个圆点在旋转,无论他做出什么努力试图走出这个怪圈,最后的结果,都是从另一个方向回到这个怪圈。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迷失在了一种名为责任的透明迷宫里。
外界的事物在他身旁,在他眼里,在他身旁,来来去去,变化万端,唯独他永远在一个地方打着转,一眼看透过去与未来。
一眼看透这个对社会对父母都有意义,恐怕唯独对自己没什么意义的人生。
“爸爸。”柏今意,“我见过对方的父母了。他们很支持我们。”
他第一次,拿起锤子,去砸面前的玻璃墙。
柏今意砸的玻璃墙,正是柏培云的心防墙。
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柏培云,终于无法控制。
他蓦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脸色在瞬间变得浓黑,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乌云都聚集在此,暴怒让他五官出现轻微的移位,他伸手指向柏今意,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我看你真的疯了!”
这是柏今意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
从小到大,他记忆之中,柏培云的脸,是教育的脸,谆谆的教导总会从他嘴里说出;柏培云的手,是拿笔的手,多少漂亮的书法字,从这只手中流淌出来。
……不是现在这样的。
咆哮愤怒的脸,青筋暴突的手。
当柏培云箭步上来,挥手要打他的时候,柏今意愣在原地,周围的一切,都有些虚幻了,仿佛他从小以来,一直习以为常的真实,变得不那么真实。
光线摇晃,简无绪惊慌的喊声响在耳旁:
“柏老师!”
“我看你才疯了!”一直沉默的梅相真倏然站起来,她一贯柔弱,此时却抱住了柏培云,用力把人按回椅子上。
“你想干什么?你还记得自己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吗?学生不听话,你就靠打是不是?”
“他是不听话吗?”柏培云直着脖子,同梅相真吵得面红耳赤,“他现在是整个都疯了,我要打醒他!你看看他想干嘛,他想不结婚,他想不生孩子,他对得起我们吗?对得过去辛辛苦苦,付出诸多的我们吗?”
“柏老师!”简无绪刚才一直没有出声,现在他也忍不住了,慌慌张张来抓柏今意的手,“差不多了,别说了,我们下回再慢慢把事情跟你爸妈说吧,现在这样下去,会出事的,让你爸妈缓缓……”
柏今意牢牢握住简无绪的手。
他心情同样纷乱,简直想要依照简无绪说的那样做,可他又在想,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真的要半途而废吗?现在他因为父母的态度偃旗息鼓了,回头他真的还有勇气再在他们面前,彻底剖白自己的心情和自己的爱意吗?
“你闭嘴吧!”
梅相真同丈夫吵了两句,最后以这样一声尖叫打断争执。
她面对丈夫,背对儿子。
柏今意看见母亲单薄、笔挺的背脊。
“……他叫简无绪,对不对?”梅相真忍耐的声音,在客厅中响起。
“妈妈?”柏今意错愕。
“感觉意外吗?不明白我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
你忘了。
给妈妈看病的医生是你爸爸的学生,你天天进出他上班的医院,他当然注意到了,和我聊天的时候,也就顺带带出来了。
我心里奇怪的很,就在上周末的时候,去医院看了一眼。
然后,妈妈才知道情况……柏今意,你和你爸爸说,你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怎么不再往下说。你喜欢的这个男人,现在还是植物人,躺在床上呢?”
柏培云仿佛又被重击一拳。
他哼哧哼哧的,又愤怒,又狼狈。
“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说清楚他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你心里也明白,不管你对这种行为冠之以多少冠冕堂皇的‘爱意’,事实上,你就是用他在反抗你的父母?”梅相真问他。
“妈妈。”相似的无力,再次灌入柏今意心底,“我没有说,是因为我刚说男朋友,爸爸就快要崩溃了。我还没来得及说清楚他现在的情况。”
“是。”梅相真,“你爸爸很激动,妈妈也很激动。”
“你说,你喜欢上了一个男的,这人还是个植物人。
我们暂时不说同性恋不同性恋的问题。哪怕是男女朋友关系,女方或是男方中的任何一方昏迷,我想另外一方的父母,都是不愿意、也不赞同清醒的那一方谈下去,等下去的。妈妈不赞同你的这段恋情,你觉得是妈妈的错吗?
是妈妈,是这个家庭不够尊重你的意志吗?
正是因为知道了所有的情况,妈妈才一直阻止你把事情说出来,希望你不要在工作的关键时刻,引发无解的家庭矛盾。
可是你偏要在这个时候把话说出口。
这个家里,爸爸妈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逼你到什么地步,在暗示明示之后,依然让你连短短两周都不愿意忍耐?
你指责爸爸妈妈没有足够的理解你,那么你理解爸爸妈妈在知道这件事情时候的崩溃吗?
妈妈知道事情之后,一直在忍耐,一直不愿意将其宣之于口,就是希望,你能够在意识到自己幼稚、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坚持下去的时候,赶紧结束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可是你——你非要在家中挑起这种战争。
柏今意,你逼妈妈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觉得妈妈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而你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吗?”
“妈妈……”柏今意开口。
简无绪站在旁边,他的手还被他握着,看过来的眼神中充满了请求。
请求他暂时结束,不要再继续下去。
他几乎也想要暂停了。
从父母的角度看,父母是有理由阻止的。甚至父母的阻止,或许也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希望他能够过得幸福。
但是,父母认为的幸福,并不是他所能感觉到的幸福。
这个世界上,人的幸福,是没有统一的公式的。
他不知道简无绪能不能够恢复。
他也不知道回头真要走到下地府这一步,自己是否真能帮助简无绪,得到圆满结局。
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去做这些。
这仅是他为了自己的幸福,所做出的努力。
“妈妈,”他再说,“我明白你的担忧和顾虑,我也明白你希望我过好人生。但是,请相信我,我所做出的照顾他、和他在一起的决定,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对人生再负责不过的选择……”
“你够了!”柏培云再度跳起来,教育家已经完全失去了教育的办法,只剩下暴跳如雷,“你给我闭嘴,闭嘴,马上闭嘴!否则——”
梅相真微微摇晃了下。
她按着头,趔趄两步,而后彻底失去力量,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