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序在答应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其实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于公他可以说自己是对面当事人的律师,不太方便和池钺单独吃饭。于私他可以说他们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再不济他也可以用刚才搪塞林伽的借口:加班,有事,没时间。
但是蒋序最终还是跟着池钺就近到了一家餐厅坐下,他手里捧着温热的大麦茶,听着池钺轻声点单。
显而易见的,他没有办法拒绝池钺,不管是10年前,还是10年后。
这种认知让蒋序心情焦躁,不知道该痛恨池钺还是痛恨自己。手里摩挲着玻璃杯,扭头去看窗外。
这是一家粤菜馆,在商场的六楼,窗外是天空和林立的建筑,看起来有些压抑。
直到点完菜,服务员离开,池钺去看蒋序,率先开口。
“徐明洲是我表弟。”他解释,“和我说对方请了律师,我不知道是你。”
蒋序不得已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重新放在眼前的人身上。
“他呢?”
“我让他先回学校了。”
蒋序忍不住提醒:“15万不是小钱,最好还是让他告知父母。”
池钺点点头:“我让他告诉他爸妈,他答应了。我今晚也会打电话。”
他顿了一下,话题回到蒋序身上:“我还以为你会去学语言。”
“后来想了想,感觉不出国的话意义不大。”情绪乱七八糟,蒋序的回答也很简短,听起来冷静又官方。“法律更好就业一点。”
池钺目光落在他脸上,说:“这不太像是你说的话。”
蒋序回答:“可能因为长大了吧。发现自己以前的一些想法很不切实际,很幼稚。”
手里大麦茶逐渐变温,蒋序拿起来喝了一口。
“还是需要现实一点。”
餐桌上出现一个短暂的沉默的空档,蒋序突然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其实也挺幼稚的,主动换了话题:“你呢?”
他看着池钺,对方进餐厅就把外套脱了,此刻穿着黑色的羊毛衫,衣袖拉起到小臂,左手上戴着一支积家大师系列,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藏着成年男性的力量。
“这些年一直在申城?”
“刚毕业那两年在广州,第三年来了总部。”池钺回答完,说了一家公司的名字。
知名的外资金融投资公司,就算是蒋序这种对投资完全不感兴趣的人也听过这个名字,在寸土寸金的申城中心独占一栋楼,里面的人好像进化掉了睡眠,写字楼24小时灯火通明。三年前他负责的那起非吸案件时去往那儿跑过多次,每次都从这个公司门口路过。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个时候池钺在哪一层,哪个位置,在做什么,会不会偶尔往下看一眼。
蒋序有点茫然又有点想笑,原来他和池钺曾经这么近,居然从来没有遇见过。
他总结,看来不管是当初和现在,都还是没缘分。
那为什么偏偏是要在今天,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猝不及防的相见呢?
池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问:“家里人还好吗?”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之前去过一趟宁城,楼上说你们搬家了。”
蒋序怔住了:“你回去过?”
他一颗心提了起来,忽然开始有点心慌,不自觉舔了下嘴唇,问:“你——回去干什么?”
“出差路过。”池钺回答。
蒋序一颗心又沉了下去,自嘲自己胡思乱想。
对面还等着自己的回答,蒋序点点头:“挺好的,我妈去年提前退休了,现在每天去跳广场舞,上周跟我说已经成她们舞队队长了。”
池钺听完,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抿嘴开口:“……蒋叔叔呢?”
他声音很低,蒋序语气反而很平静,似乎知道了对方要问什么。
“也挺好的,能走路能遛弯,就是走不了太远,会疼,阴天下雨也会。医生说高坠伤能恢复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爸也不在乎,说这样挺好,我妈指使他干活他不想干的时候就装腿疼。”
他说得很轻松,但是桌上没有人笑。外面的夕阳沉沉,不甚明亮的光线透过窗落在他们身上,留下昏暗的剪影。
“家是我爸出院后一年搬的……没其他原因,就是我妈想找个环境好点的地方,觉得这样有助于恢复。”
池钺沉默了很久,蒋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对不起。”
蒋序表情淡然:“你道什么歉,他见义勇为,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谈,礼尚往来问:“池芮芮还好吗?”
“很好,学了美术,在准备校考。”池钺回答完,又补充道,“她挺想你,有时候会说起你。”
蒋序想要说什么,最终变成简短的两个字:“挺好。”
菜一道接着一道上来,服务员对完单安静退去,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杯子里的茶已经喝了大半,池钺一只手去拿旁边的青瓷茶壶,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把玻璃杯接过来,接触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触到了蒋序指尖。
温热与温热交错,上一次这样的接触应该是十年前。蒋序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他立刻蜷起手掩饰,目光也从池钺身上挪开,假装很专注的看对方倒茶。
茶水带着热气徐徐流出,池钺的手很稳,手指修长干净,只有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陈旧的伤口。
蒋序看到的瞬间心猛地一跳,表情终于有点错愕。
蒋序不太确定那个伤口是不是当年自己弄的那个——居然这么深吗。他有点心虚又有点震惊,忍不住稍微直起身想要看仔细。
恰好池钺重新把茶添满,递过来时抬眼看着蒋序。
蒋序躲闪不及,掩饰道:“表不错。”
池钺低头看了一眼,回答:“别人送的。”
谁会送人接近六位数的表呢,蒋序脑子里想着疤痕想着手表,想着过去想着现在,忍不住脱口而出:“哦,对象?”
池钺微怔,手上动作顿住了,抬头看他。
这个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当年蒋序的影子。不冷淡,不官方。横冲直撞,憋不住话,对任何好奇的事情都想要一个答案。
而蒋序追悔莫及,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只希望时间倒退30秒,自己绝对不会问出这么丢人的话。
“工作团队一起送的生日礼物。”池钺回答。“我没有对象。”
蒋序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低头吃了一口清蒸鲈鱼遮掩情绪。池钺把杯子放回蒋序左侧,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呢,有男朋友了吗?”池钺问。
蒋序原本在夹那道白灼芦笋,还没没夹起来,闻言手一顿,抬眼和对方对视。
池钺一双瞳仁如墨,静静地凝视自己,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情绪。
蒋序突然不知道为何有些生气参杂着委屈,放下筷子冷冷回答。
“没有,怕再被人甩。”
餐桌上不可避免的冷场了。池钺眼神微变,喉结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蒋序把自己从见到池钺时便积攒的情绪发泄给对方,此刻又觉得自己这样咄咄逼人好没意思,都是成年人了,还能因为谈恋爱分手这种事纠缠不休这么久吗?
他抿抿嘴,想要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还没想好,池钺先有了动作。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根刚才蒋序没有吃的芦笋,又放到对方的碗里,声音随之响起。
“不会的。”池钺轻声说,“以前都是我的错。”
酸楚直冲鼻腔,蒋序死死咬住牙关不想泄露情绪,心脏却酸得发颤,眼眶也跟着发红。
十年前和十年后还在为同一个人难过。他自暴自弃的想,蒋序你真完蛋。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出了门,寒风凛冽。蒋序把围巾拉高一点,礼貌和池钺道别。
“下次见。”
双方都知道这个下次虚无缥缈,不知道还有多久。池钺没有点头,问:“我能加你微信吗?”
蒋序愣住了,池钺继续说:“你之前好像把我删了。”
“……”还真是。
蒋序耳朵有点发红,脑子里飞快思考对策。
算了吧,我只有律师工作号。
手机没电了,加不了。
或者直接一点:没必要。
他想了半天,旁边的池钺一直很安静,双手揣进大衣兜,耐心等着蒋序的回答。
被对方这么等着,蒋序更加焦躁不安,躲避对方的眼睛去看地面。
池钺看出了他的焦虑,突然开口说:“或者下次。”
蒋序一愣,抬眼去看他。
对方目光沉沉,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很温和。
“下次见到再加也可以。”
“……没事。”
蒋序不争气的心软,拿出手机,点开二维码——加的还生活号。
回去的路上蒋序唾弃了自己八百遍,等洗完澡独自一人时,又忍不住点开微信。
刚加的池钺在消息列表最上方。他头像变了,不是当年那个深色的荧光海。背景是朦胧的磨砂玻璃,玻璃前小小一棵常春藤吊篮,枝叶自然垂下,小巧却繁茂。
消息显示:你已添加了楼下,现在可以正常聊天了。
蒋序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楼下不是备注,而是池钺的微信名。
这条消息躺在手机里,异常醒目扎眼,恍惚中时间好像回到了过去,自己窝在那间小小的卧室给对方改备注名的时候。
蒋序静静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关掉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