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绮以扇掩面。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丢人现眼的场面,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倘若他早知道谢明月回府,他宁可穿着这身夜闯宫门,也绝不会在谢府多呆一刻。
李成绮想过无数醒过来与谢明月见面的场景,唯独不包括眼前这一种。
“不肖子孙李昭上告天地祖宗,”李成绮心道:“李氏一族的脸,尽被不肖子孙丢了。还未等他心一横,大大方方出去同谢明月打个招呼,谢明月已搁下未整理完的书,退出书房。
门刚关上。李成绮便瘫倒在椅子中。
让谢澈看见他着女装无伤大雅,谢澈又没见过文成帝长什么样,于他上辈子无碍,可谢明月见过,他顶着这张和自己从前相似五分但是妆容娇艳的脸让谢明月看见。
纵然谢明月只当他是小皇帝,在想起先帝的时候,会不会不得也想起小皇帝着女装的样子?
李成绮一世谨慎,自负少有错处,斯人已去,功过盖棺,他颇为满意,绝不能令这辈子脑子不清醒做出的事抹黑自己上一世!
绝对不行。
唯一让李成绮欣慰的只有谢明月还算君子,只看见裙子便立刻离开了。
门又响了。
李成绮一动不动。
侍婢站在门口道:“姑娘,东厢房已收拾好了,姑娘可要过去歇着?”
李成绮痛苦地点点头,虽然谁都看不见他扇子底下的表情。
他起身,拿扇子挡住半张脸才往出走。
一人提灯,一人撑伞。
院落寂静,明瓦灯挂在书房门口两侧,于风中轻轻摇晃。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李成绮的错觉。
李成绮宁可是错觉。
“你们小侯爷呢?”李成绮问。
“回姑娘,小侯爷方才来接姑娘,正碰上侯爷从书房中出来,侯爷便将小侯爷叫走了。小侯爷吩咐奴婢转告姑娘,请姑娘安心休息,不必拘束,全当在自己家中一般。”
显然这话是在谢明月面前说的,谢明月乍见自己儿子领回家个女孩,以李成绮对于谢明月的了解,他待谢澈恐怕不会很宽容。
要是谢澈知道李成绮想什么,或许还能夸上一句陛下料事如神。
两婢女送他到东厢房,站在门口道:“姑娘,门外有人守夜,姑娘有事吩咐便可。”
李成绮颔首,“替我向小侯爷道谢。”
门在外面轻轻关上。
东厢房向来无人居住,刚打扫得一尘不染。
房中装饰平平无奇,无功无过,一应器物都属一般富贵人家常有,没有半点稀罕之处。
谢氏一门累世公卿,至谢明月时,更权位煊赫,贵不可言,威势远在被他同李旒扶持上位的小皇帝之上,却没有半点符合谢明月而今身份的东西。
李成绮还以为能得见一二稀世珍宝,见到东厢陈设不由失望。
李成绮坐到镜子前面,欲取下头上发簪等物。
第一次,没摘下来。
第二下,还是没摘下来。
李成绮颇怀疑地看着自己,抬手,犹豫了片刻,将发簪直接扯了下来,疼得他轻嘶一声。
其余头饰摇摇欲坠,李成绮一鼓作气,尽数拿了下来。
他拧了拧已经疼得失去知觉的脖子。
头发他自己梳不好,但偌大谢府应该有几个伺候梳妆的侍女。
李成绮全然忘了,若是谢府中既无妻妾,也无歌姬宠婢的话,是不需要有人伺候梳妆的。
他起身,又将脸上的脂粉尽数洗去,解下衣裙放好。
被褥皆是簇新,被子十分温暖柔软,被褥下还塞了蓄满热炭的手炉,入炭口拧得严丝合缝,又拿衬布包着,防止烫到,可见准备之人的用心细心。
李成绮躺进被褥中,融融暖意令他慢慢放松下来。
他老老实实地躺着,外面雨声滴答不断,周身却暖,很催人好眠。
李成绮躺下时,确实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睡着。
半个时辰后,李成绮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床帐已然落下,一点光线也透不过来。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很勤政的皇帝,李成绮睡觉的地方除了目前埋着他棺材的永陵,便几乎固定在长乐宫。
李成绮坐起来,忍不住去摸自己放奏折的矮桌。
他伸出手放意识到这是谢府,且眼下亦无事务要让他处理。
晚睡伤神伤身,除却有最最要紧的政务要办,国事稳定后,他睡觉时间通常不会晚于三更。
睡不着,又无事可做,难免心烦。
李成绮皱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先前他曾谢府留宿,都是睡在谢明月卧房,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谢府厢房住。
他又直挺挺地躺下。
少了什么?
李成绮想。
少了……他按太阳穴的手猛地停住。
李成绮顿觉好笑,拉过被子,一把蒙住了脑袋。
睡吧。
他安抚自己道。
屋外风雨如晦,一夜安枕。
东方大亮。
小侯爷一大早上便亲自端着数样清粥小菜来敲李成绮的房门。
正在浇花的侍婢看着兴高采烈的谢澈欲言又止。
谢澈注意到她的表情,疑惑道:“可有什么不对吗?”
侍婢屈膝,道:“世子,姑娘方才在洗脸。”
谢澈更疑惑。
洗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是更惹人怜爱?
他欲推门的手一顿,深深被自己这个大逆不道的比喻震慑了。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
侍婢见他满脸疑惑,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世子,女儿家早上起来梳洗打扮换衣需要些时候。”
重点在于换衣!
里面那姑娘还没换好衣服!
想起昨天成绮装饰种种所用的时间,谢澈深以为然,颔首道;“你说的对。”略敲三下,推门而入。
他进来时李成绮正坐在镜子前,被镜子挡住了半身,谢澈只见他对着镜子,似乎在摆弄什么?
他放下托盘,开玩笑道:“陛下可在画眉?”
李成绮郁郁抬头,朝他招手。
谢澈一本正经道:“臣也不会画眉。”
他走过去,李成绮指指垂放在双膝上的长裙,他一身里衣雪白,就显得这条红裙灿烂明艳得像火焰一样,“会穿吗?”
谢澈一愣。
李成绮道:“先前你亦见尚服局宫人为孤换衣,可记住一二吗?”说着站起来,将裙子交到谢澈手中。
谢澈只得环住长裙。
李成绮背对着他站着,微微偏头,示意他过来给自己换上。
他其实不矮,少年人身体柳枝一般地抽条,只长了个子,却不见壮硕,不穿那些华贵而繁琐的宫装就露出了清瘦纤长的身形,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犹能勾勒出李成绮细而柔韧的腰,他不会梳先前那样精致的发髻,手边又无发冠,只拿发带拢起长发,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谢澈豁然低头。
李成绮拧着头,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你这样怎么穿?”他十分不解。
谢澈把视线挪到红裙精美无比的绣花上,提议道:“不如,陛下且换上男装,不仅解了陛下眼前之困,回宫亦不必换衣。”
这玩意确实难穿。
对谢澈和李成绮一个小光棍一个老光棍来说,就算把李成绮缠成一个粽子他们都穿不上好。
李成绮想了想,道:“也好。”
谢澈既然这样说,他就一定有不需要李成绮乔装打扮就能回宫的法子,李成绮半点不担心。
“臣还有一事欲秉明陛下,”谢澈目不转睛地盯着衣服,“霍白二人不堪为人师,刘先生虽无错,然学问平平,臣昨夜同家父谈及此事,家父亦有忧虑,便欲为陛下另寻更合适的先生,陛下以为如何?”
李成绮垂眼,纤密睫毛掩去了眼中流转的情绪,“孤感念玉京侯挂念,自然一切都好,”他忽地抬头,以手撑着下颌,笑容有几分狡黠,“却不知,是哪位先生来教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