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商其实很喜欢像个老大爷一样, 和朋友们一起在马路牙子边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他今天没什么事,除了下午还要去索科维奇那里帮《神探伊利亚》系列电影的男主角雅博科夫找感觉,其他时间都打算拿来休息。
雅博科夫这个姓氏翻译成中文就是苹果, 听起来还挺有趣的,张素商也喜欢和那个小伙子相处, 但现实不如他愿, 在吴大使过来后,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电报上了。
其他几张都是国内的演出邀请,包括某某阀的大官,某某市的市长,某某地的富商希望国内唯一的世界冠军回去做个表演, 让大家伙开开眼,包路费食宿费, 演出费也很高,富商那张还言明只要张素商回去表演,他送张素商一套上海的洋房。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最上面的那一张电报, 来自张素商已经断绝关系的家族——张佳氏。
张家祖上是汉人, 但后来抬了旗, 也就成了旗人,外头叫起来都是一口一个“张佳大人”, 张素商本人对此是不感冒的, 起码原身上中学时,他不说,别人都不知道他不是汉人。
主要是这个年代的地主是啥风格大家都懂, 的确, 在战争开启后, 有地主卖了全部家产,带着全家老小一起去打鬼子,但那都是稀有的好人,何况张佳家在前清还是官员,那封建作风就更浓厚了。
书读得越少,魏晋和民国就越美好。
张素商回忆起原身留下的记忆,就是抱着夭折庶弟跳了湖的大丫鬟米香,面慈心狠的继母,磋磨死好几个下人的受宠三姨太太,走不了路的小脚四姨太太,互相陷害和过不去的嫡庶兄弟姐妹,不想给前清贝子做偏房而上吊的姑姑,含泪被嫁给一个中年鳏夫的同母姐姐。
他的庶出长兄、堂兄弟也大多不干净,养外室、娶小老婆的比比皆是,还有一个强抢民女的,害死了那姑娘后被姑娘家的兄弟打死,那兄弟后来被扭送官府砍了头,死前还咒张家全家不得好死。
全是噩梦。
换张素商生这种家里也得想法子跑。
其实想逃出这种家庭的年轻人也不少,只是女孩大多下场不好,性子软点的就是一碗药晕倒,醒来的时候已经上了轿子,性子硬点的就是死了,张素商是男性子弟里第一个明着说要跑的,虽然险些被打死,但一百八十斤的体格为他提升了抗打击能力,最后成了活着离开那里的第一人。
但这不妨碍张素商想起那个家就打寒颤,他坚定地摇头:“我疯了才跟张家和好,我不回去。”
李源面露欣慰:“你虽然有些地方迟钝了些,在这种地方还是头脑清楚的嘛。”
张素商:“我怎么就迟钝了?”
所有人都伸出手指着他,神色微妙中透着浓浓的无奈,张素商抱头蹲下:“行吧行吧,我就是闹不懂为什么现在做个运动员还要考虑那么多的事情!”
他只想好好滑冰,好好念书,然后为国家做贡献啊!
伍夜明连连叹气:“知道你以前不曾考虑这些了,以后注意些就是,总之,你往后的主要工作也在外面。”
张素商抬头,不解:“外面?”
蒋静湖点头,蹲下,拍拍他的肩膀:“你就好好滑冰念书,以后索尼娅再邀请你去巡演,只要不妨碍学习,也可以答应,赚了钱愿意给家里就给。”不愿意也没人勉强,那毕竟是张素商自己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财富,怎么使用都是他自己的事。
这一刻,张素商莫名觉得这帮人看他的目光就像父母看孩子,充满了包容和温情。
明明在穿越之前,他是同辈里公认性格成熟稳重的大哥,现在,他却混成了弟弟,幸好他周围的人都比他机敏,还对他特别关心,从没说过“秋璞自己飞,出事自己背”,不然他在这个年代怕是活不了几年。
吴大使之后又给他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先去拍电报回国,言明张素商因学业和训练繁忙,暂时无法考虑回国的事。
张素商则扯着衣领,去找小苹果哦不雅博科夫,小伙为了演绎好“伊利亚”这个角色,已经快把自己活成伊利亚的憨样了,剧组的编剧也早早候在那里,将准备好的剧本塞他手里,让原作者把把关。
他们的创作态度实在太好,张素商感动不已,将手里的拿破仑蛋糕塞过去。
“来,吃蛋糕。”
雅博科夫连连拒绝:“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这一定很贵吧?”
张素商:“不贵啊,我自己做的。”
面对他们惊讶的表情,张素商十分得意:“我平时都自己做饭吃,厨艺在亲友圈里备受好评呢。”
之前说过,张素商出身的花滑师门中有位新疆出身的师叔,师叔名叫伊拉勒,翻译成汉文就是新月,听起来都美,而这位师叔其实算维吾尔族和塔塔尔族的混血,而塔塔尔族在从俄国迁徙到新疆时,便将拿破仑蛋糕带了过来,在国内被称为塔塔尔蛋糕、娜帕里勇蛋糕。
张素商自幼便是师门团宠,这里蹭一口祖师爷家的鸡蛋糕,那里蹭一口师叔家的塔塔尔蛋糕,有时蒙古族出身的察罕不花师叔还给他带自家的熏羊腿。
孩子长这么高和营养好是分不开的。
然而在张素商拒绝归国的消息登报后,国内还是生出不少言论。
【如今大家伙心头火热,张先生为何不归国?】
【张素商莫非真有转籍之意?正所谓儿不嫌母丑,一朝发达便别抱他怀,还是过于市侩了。】
【悲呼,不过一冰嬉者,母亲召唤,非但不应,反而找了诸多借口推脱,此非人子所为。】
国内的报纸是会通过吴大使,而让圣彼得堡的留学生们看到的,但凡是记载了这些不好言论的报纸,吴大使、蒋静湖、李源和伍夜明都默契的瞒了下来,丝毫没有让张素商看见的意思。
但张素商还是看到了,他训练结束后,总会去蒋静湖那里做个保养,不经意间就看到了被小蒋大夫塞到床单底下的报纸一角,张素商顺手拿出来一看。
张素商:哇哦。
他对繁体字不怎么适应,阅读的速度比其他人慢些,就造成了一种他凝视着报纸内心满是难过的错觉。
蒋静湖一把拉住他:“别看了,这事不是你的错,那么多人都拉你,你要现在回去,人都能被拉得断成几截!”
张素商懵懵的看他:“啊?哦,没关系啊,他们要说就说嘛。”
伍夜明小心翼翼的问他:“你不难受吗?”
张素商挠头:“难受个啥,我找借口不回去是真的,大家遗憾和不满也是真的,那就让他们说嘛,发泄发泄情绪,这事很快就过去了,还能捂住所有人的嘴不成?”
他以前可是出身花滑名门却总滑不出好成绩的冠军之子,人称“扑街太子爷”,每次在赛场上滑崩了,不知道多少人说他辱没师门和辜负爸爸的教导,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言论时,张素商可难过了,但他没滑好是真的,面对冰迷的指责,他便低头,并暗暗下定决心努力训练。
虽然后来练到骨折是个意外,但张素商面对舆论的心态却被锻炼得相当平和,他张素商在赛场上拼不到顶尖位置是时也命也,但输了成绩以后,总不能再输了心,坦然面对大家的评价就好。
听他这么回答,蒋静湖露出笑,他一捶张素商的胸口:“就该这么想,好秋璞,训练辛苦了吧?走,我给你按腿去。”
好在还有不少人看出了张素商的困境,比如他的好笔友云岩,看到报纸上张素商暂不回国的消息后,反而松了口气。
“非他之过,平安就好。”
云岩摇着头,和办公桌另一边的老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相同的失落。
若张素商真能回来该多好?不说长久的留着,只是让大家看看冠军滑冰也是件美事,通过影院看花滑节目到底缺了点味道,但这年头从没有逼着人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理,人家明年还要去比大赛的。
云岩只能摇着头说:“唉,恰好《神探伊利亚》在影院上映,咱们便去那里看看吧,当支持秋璞了。”
同事们纷纷点头:“说的极是,我们还没看过有声电影呢。”
《神探伊利亚》不仅是俄国第一个有声电影,引进到国内也是首次,算是个不得了的新奇玩意,不少人可能不知道张素商是原作者,但他们依然会走进影院观影,票房自然也压过默片,成了上海最火的影片。
后来大部分观众都认为影片中演技最好的是那头神奇的驴子。
这大概就是开动物电影的先河吧。
东北,张佳夏晚穿着时髦的旗袍,外面披一件皮草,被丫鬟扶着下了黄包车,看着影院门口挂着的暴漫驴脸,吐了口白气。
“素商真是出息,写的故事都拍电影了。”
丫鬟不解的问:“夫人,既然您想看少爷的电影,为何不应娘家老夫人的约一起过来,非要拖到今日呢?”
她可是亲眼看见张佳夏晚期盼看《神探伊利亚》时有多么焦急,只恨不得长翅膀飞到影院门口。
张佳夏晚摇头:“只要我应了夫人,她就又要劝我给素商写信哄他回来,好把娘家侄女介绍给素商了,他正在外头求学,我不能给他添这种麻烦。”
生母早逝,这世上只有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后来她被嫁走,弟弟独自在那个家里,养得越发沉默内向,继母没有生育,就惦记着嫁娘家侄女来拉拢素商,却没管过人家愿不愿意。
以张佳夏晚的想法,弟弟能脱离那个家,哪怕吃点苦头也值了,那就是个泥潭子,待久了能让人变成魔鬼。
丈夫是铁路局里管账的,拿钱的门道多,人脉也广,和体育却没什么关系,最近却也和她提过,拍个电报将弟弟叫回来,夏晚疯了才那么干,她知道有些老亲和日本人有联系,弟弟只要回来,就要被那些人拉到沼泽地里去。
“你还是别回来的好。”夏晚喃喃。
她想起那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少年龟缩在阴暗的租房里,手里没钱,只有一箱书放在床边,他就紧紧的抱着书箱,像是抱着自己的信仰。
你是那么的想要去学点什么帮助苦难中的国家,你的梦想如此纯粹。
张佳夏晚活了一辈子,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傻子,哪怕她不是素商的姐姐,也会希望这样傻的人能好好地学本事,平平安安一辈子。
在这年秋天结束前,张素商和蒋静湖修完了格勒大学医学系的学士学位,开始朝着硕士学位进发,而李源、伍夜明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和教授进实验室了。
这几位天资卓越、满腔热血的少年,以令人吃惊的专注力和勤奋投入到学习中,并得到了师长们的认可。
顺带一提,在小蒋大夫的帮助下,张素商的医术终于脱离了赤脚大夫的水准,最近也开始试着练针灸,偶尔会在蒋静湖的看管下,为学生们下针。
比如米沙,他最近膝盖有点不舒服。
张素商试探着扎了一针:“怎么样?”
米沙:“嗯……不痛,没什么感觉,和蒋的针灸不太一样。”
张素商和蒋静湖异口同声的问:“怎么不一样了?”
米沙:“蒋扎针会让人觉得酸酸麻麻的,你的针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
那就是没扎到位了,由于米沙这段评价,张素商扎卢卡斯时就越发小心翼翼,光穴位就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扎下去,卢卡斯就痛叫一声。
张素商:“酸吗?”
卢卡斯:“没有酸,就是痛。”
张素商又将目光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因为他只找男性练针灸,对女孩还有点避讳的意识,尼金斯基和马克西姆对视一眼,同时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