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盈第一反应是明月臣在开玩笑。
但似乎……对方并不是爱开玩笑的类型。
叶盈静了一下, 说:“我不太懂。”
“你只是没往那方面去想。”明月臣说出了一个名字,“你还记得赵利昂接近你是为了什么吗?”
在叶盈惊怔的目光中,明月臣直起身子, 含笑说:“我和他没什么不同。我想利用你为我提升人气,这就是我的目的。 ”
到了晚饭时间, 不远处的练习室陆续有学员出来去餐厅吃饭,看见站在窗口旁的两个人不由心生感叹:果然优秀的人爱和优秀的人在一起玩啊。
但那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并非他们想象的轻松愉快。
叶盈静了片刻后开口道:“明哥,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我不信。”
别说叶盈不信, 恐怕认识明月臣的人都不会信。
人如其名, 若将明月臣放到古代, 那就是浊世里的一名翩翩佳公子, 那身清雅出尘的气质不是谁都效仿得来的, 怎么可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哪怕他们亲耳听见,都会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叶盈:“你不是那种人。”
“你对我了解多少,怎么就敢笃定我不是那种人?”明月臣反问。
叶盈哑口无言。他的确对明月臣不是特别熟悉,只是因为两人之间有个贺西洲,因此每次见面时才会攀谈几句。可真论起来,他对明月臣的家庭和经历完全是一无所知。
但是……
“你是贺哥的朋友。”叶盈说, “他很聪明,不会交错人。”
明月臣唇角一动,偏头轻轻笑了:“很少有人夸他聪明。他要是听见,估计会很高兴。”
见叶盈始终执拗地注视着他,明月臣终于收了方才那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姿态闲适地往窗台上一靠, 悠悠问:“我给你讲个故事, 你听不听?”
叶盈上前两步, 和明月臣并肩靠在了窗口前。
明月臣:“其实我家里很有钱。”
叶盈:“……”
他今晚第一次开始怀疑明月臣是不是真的在耍他。
看见男生的表情,明月臣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笑容和先前不一样,看起来真实了很多:“没骗你。明氏集团的掌舵人明宗洋,是我的亲生父亲。”
“不过没什么用,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从家里出来了。”
叶盈神态微动,转脸看他。
明月臣有一双标致到令许多明星都要嫉妒的丹凤眼,眼尾自然延伸上翘,有种说不出的神韵在里面。拥有这种眼型的人一般气场都很强,比如人人熟知的关二爷和王熙凤。但明月臣给所有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儒雅温和的,或许和他平时说话做事的风格态度有关。
可叶盈站在他身侧看着男生的侧脸,才发现对方的鼻梁出乎意料地挺直,配上那双细长凤眼,不笑的时候,几乎是有些锋利凛冽的意味在里面了。
“我母亲乐微是世家小姐,外祖父家里就她一个宝贝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长大,把她宠成了一个天真愚昧、完全没有自我生存能力的女人。”
叶盈莫名有种感觉,如果不是顾忌着生母的身份,明月臣或许会把“女人”二字换成“傻子”。
“老套的家族联姻,他们在一起了。不过明宗洋不喜欢这种小白花的款式,很快在外面有了人。我母亲知道后,除了伤心哭泣完全没有别的办法。她连离婚的底气也没有——外祖父去世后,她唯一的依靠只剩下明宗洋。菟丝花如果不靠依附着别人,是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的。”
“明宗洋把他的三房外室都接回了主宅,还有他的三个私生子。所有人很快发现当家主母是个软弱可欺的主,于是我们母子成了家里活的最卑微的人。”
明月臣清楚地记得那段日子。三个姨太太整日尖酸刻薄的刁难、和自己流着相同血缘的兄弟们的恶意捉弄、家中管事和帮佣的冷漠和白眼……明明住在偌大的花园别墅里,他却连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服都穿不上,只被允许穿弟弟们施舍丢弃的衣裳。
可就算到了这种地步,那些姨太太还是不满意。因为她们做的再过分,乐微还是法律上的明家女主人,他的儿子还是堂堂正正的明氏长子,将来要继承明氏集团大部分股权的。
她们于是和乐微说:“你去找明宗洋,说愿意放弃你儿子的继承权。这事要是办成了,你们母子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钱少不了你们的;但要是办不成,我会让你们在这个家里待都待不下去!”
若是聪明人,应当知道继承权才是绝对不能放手的东西。可乐微早就成了吓破胆的绵羊,二话不说地就去按她们的话去做了。她不仅放弃了儿子的继承权,甚至还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讨好姨太太们的方法——她主动给自己的儿子改了名,来表示她那颗谦卑温驯的诚心。
“我原本的名字是明月,出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那时乐微还活在她童话般的公主世界里,给我起的名字也带着诗意。但后来她跌进现实,于是在我的名字后面补了个‘臣’字——意思是伏跪臣服,告诉那些人我们心甘情愿地听从一切安排,绝不妄想去争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但那是她。”
叶盈微微一震,看明月臣的眼神渐渐变的锋利。
“我为什么要让出原本属于我的一切,为什么要心甘情愿为别人做嫁?”他轻嗤一声,狭长的眼尾挑出浓浓的嘲讽,“那几个贪婪愚蠢的女人,那几个脑满肠肥一无是处的‘弟弟’,仅仅活在这世上都是一种浪费,也配让我为他们俯首称臣?”
外表儒雅清俊的男生说出这么一番刻薄恶毒的话,本来应该是极其矛盾的,可却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仿佛皎洁的月光幽然现出了另一种示人不曾见过的妖异颜色,令人从心底战栗恐惧,却又控制不住的被强烈吸引。
明月臣提出要离开明家后,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就算继承不了股份,你和弟弟们好好相处,他们日后也不会亏待你的啊!”乐微急的白了脸,拉着自己的儿子道,“你离开明家能去哪?你一个人出去怎么活啊?”
“靠别人的施舍才能活,不是人,”十四岁的明月臣说,“是大街上的流浪狗。”
这话简直相当于明明白白地讽刺他的生母了,乐微脸色煞白,怆然松开了手。
几个弟弟也满脸看好戏的表情:“大哥,在外面混不下去可以回来啊,一口吃的弟弟还是会给你的!”
明月臣没有回答,走了。
有些话不必别人提醒,有些东西他会自己来拿。
十四岁的明月臣和凤华娱乐签了约,从此一脚踏入这万丈名利场。金钱、地位、权势、声望……这里面有他的所有野心和渴望,是他达成目标的一架通天云梯。
蛰伏四年,十八岁出道,不过两年时间,少年已成为龙头娱乐公司不容忽视的一颗新星。公司前辈见他无不叹一声后生可畏,其他练习生也每每恭敬以“明哥”相称,目光充满艳羡敬佩。
可这对于明月臣来说,仅仅只是开始。
他要足够高的地位,足够大的声望,足够强的权势,来与那名为家族的庞然大物相抗。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利用任何人或物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造梦》这个项目打造已久,最后推出的团体势必大火,我以为我的对手只有贺西洲,但没想到会冒出一个你。”
明月臣并不担心出道问题,但最终位次决定了成员的商业价值,C位带来的潜在利益和好处,是其他位置远远无法相比的。
明月臣的目标,自始至终一直是C位。
他的实力并不逊于贺西洲,但对方的资历和家境是他无法弥补的优势,除此之外,中途杀出来的叶盈更是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甚至让他的二次排名掉出了前三。
可威胁出现的同时,也让明月臣看到了一个机会。
“虽然很讨厌被你打乱了计划,但不得不承认,你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质。”明月臣侧身,脸上又露出了那股微微戏谑的笑容,“李敬斐有实力不假,但他缺乏一颗争强好斗的心,原本是威胁不到我的——但为什么他的名次上去了?”
明月臣微微低头,逗猫似的看着面前的男生:“因为你啊,叶盈。”
在这个圈子里要想红,除了运气,最重要的是学会看形势。在这个流量至上全民狂欢的时代,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角色,一个精妙讨巧的人设,一对占据了天时地利让人欲罢不能的“cp”,都有可能让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一朝翻身,平步青云。
赵利昂的选择其实并没错,他只是太蠢。
可明月臣是个聪明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打造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设,毫无痕迹地制造出一系列心动暧昧的巧合,甚至仅仅用几个以假乱真的眼神,就能把屏幕前那些单纯可爱的姑娘哄的昏头转向。
叶盈并不是天真的人,但因为贺西洲的关系似乎对他很信任。他可以尽情地利用那个男孩,榨干他的价值后踩着他上位;假如他再坏一点,他还可以在二公舞蹈上做手脚,只需稍稍改动几个动作,就能让叶盈这个c位名存实亡。
他从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佳公子。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
“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好人吗?”明月臣手臂搭在窗台上,侧身观察男生的神情,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被自己吓到。
叶盈沉默片刻,半晌后道:“我现在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明月臣笑了一下。
“但那样的话,有些事情就矛盾了。”叶盈抬头看他,神情冷静,眸光清澈,“你既然想利用我,《风情眼》舞蹈应该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吧,可你却一直躲我,为什么?”
明月臣微微一顿,淡淡转开目光。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用几句借口随意搪塞过去,但你却选择把你的意图都告诉我,又是为什么?”
“明哥,你不是在排斥我。”叶盈轻声说,“你是在排斥你自己吧。”
明月臣面色不变,可仔细看,却能发现他的唇角微微抿紧,渐渐成了一个僵硬的弧度。
“你或许……确实有一肚子坏水。”叶盈用手比划了一下,突然笑了,“可你只是在虚张声势。你有自己的骄傲,你做不出来的。”
明月臣的的确确有一颗狼子野心,可他同时有一把潇然傲立的君子骨。名字里刻意被压上“臣”字也不肯低头,十四岁孑然一身脱离家族只因不愿仰人鼻息的屈辱苟活。这么骄傲的人,又哪是赵利昂之流能相提并论的?
没有底线的事明月臣做不出来,哪怕在欲望的驱动下曾产生过某些阴暗的念头,却终究无法将其贯彻到底。
所以他刻意接近了叶盈,却又在接触时从心底对自己产生抗拒厌恶,以至于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和盘托出,还故意虚张声势地把自己说的很坏很坏,好像真的被贴上恶人的标签痛骂一顿,他自己心里才舒坦似的。
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叶盈不由感慨万分,忍不住说:“明哥,你好可爱啊。”
明月臣:“……”
万万想不到将一切坦诚后会得到这么一句匪夷所思的评价,他有些麻木的看着面前的男生,有点怀疑对方的脑壳是不是坏掉了。
“真的。其实之前我一直有点怕你,因为你太像个假人了。”叶盈笑着说,“但现在我看你觉得很真实,一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完美无缺,不是么?”
“欲望和野心并不可耻,何况你的实力配得上你的野望。”叶盈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你将来一定会很红很红的,明哥。”
明月臣被那双眼睛看的有些乱。
他今晚早就已经失态了,他知道。那些过往经历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贺西洲也没有,不屑说,也没说的必要。方才冲动之下告诉了叶盈,确实是像对方猜的那样,是一种自暴自弃般的自我惩罚。
他想要的东西太多,却又愚蠢固执地坚守着某些东西,每一步都像在悬崖上踩钢丝,无论掉进哪一边都是万劫不复。
他不需要谁来理解,也不需要谁来赞同。他早就做好了一条路走到黑的打算,所以猝不及防在中途撞见一个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人,一时之间简直像没穿衣服被看了个一清二楚,又尴尬又慌乱又懊恼,滋味简直别提了。
明月臣保持着镇定,正想着要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身侧的男生突然靠过来,伸开双臂轻轻给了他一个并不过分紧密的拥抱。
明月臣瞳孔轻颤,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始料不及的意外表情:“你……”
“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我也有过很难过的时候。”叶盈的声音很温和,“很多人这样给过我鼓励,我觉得很有用。”
明月臣一顿,紧绷的肢体渐渐放松下来,终于放任自己将重量靠在了男生身上,缓缓闭上眼睛。
“……谢谢。”
他从未对谁卸下防备示软,但偶尔尝试一次……感觉似乎还不赖。
昏暗的走廊中隐隐出现脚步声,继而定定停下。明月臣睁开眼,手指拍了拍叶盈的后背:“虽然很感谢你的安慰,但如果不放开你的话,有人可能要发疯了。”
叶盈怔了一下,回头,看见了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贺西洲。
对方脸上表情出奇的平静,但叶盈莫名觉得周围的气压似乎有些低。贺西洲没看他,只冷冷道:“明月臣,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明月臣却已经恢复了那副悠然从容的神态:“别急着炸毛,没人和你抢。”
他在叶盈后背上轻轻推了一下,叶盈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犹豫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明月臣目光温和,冲他点了点头:“去吧。”
贺西洲似乎并不情愿就这么算了,皱起眉头还想说什么,但被叶盈及时拦住,拉着手臂硬是给拖走了。
明月臣注视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微微一笑,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身走进暗夜里。
美好的东西固然惹人留恋,但月亮注定给不了温暖。
所以……
就让他跟着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