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俞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觉得头脑昏沉发闷,像是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
昏迷前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明俞这才想起自己去薄家的目的是找薄蔺。
对了, 薄蔺呢?
明俞想到这儿便想要起身, 却被旁边的人按住。
明俞转过头, 这才发现薄蔺就在他身边。
他还穿着那天的衣服,眼底发青,不知熬了几个日夜, 看起来竟有些憔悴, 他们明明并没有分开多久,但明俞却觉得他们似乎已经分别了很多年。
“薄蔺,你没事吧?”明俞问道。
“我没事。”薄蔺连忙回道,“他们没有对我怎么样, 放心吧。”
“那就好。”明俞听完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疲累,像是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 胸口透着说不出的憋闷。
“我怎么住院了?”明俞抬起头, 然后就见头顶的输液架上挂着一瓶点滴,里面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软管一滴滴流进他的身体。
薄蔺闻言沉默了片刻, 这才说道:“医生说可能要做一个小手术。”
“手术?方坦手术吗?”明俞问道。
“你知道?”薄蔺没想到他竟然知道, 不免有些惊讶。
“嗯。”明俞点了点头,这个手术他上一世就做过。
因为三尖瓣闭锁, 所以他的右心室发育的并不好, 正常人两个心室一起工作,而他只有一个心室起作用。
因为这个病的特殊性, 所以死亡率很高,三分之二的患儿一岁内发生死亡, 百分之九十的患者则死于十岁以内。
上一世虽然他六岁之前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在农村,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但他很幸运地成为了那百分之十的幸运儿,活过了十岁。
但幸运并没有一直眷顾他,后来明俞意外发病,必须接受手术,但因为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他差点死在了手术台上。
前世做完手术后医生有些奇怪地问他,“怎么感觉你小小年纪没什么求生的意志?”
彼时明朝行在他身旁,因此明俞违心地回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不想……活下去。”
但这一世不同,他对那些人彻底死心,不再奢求他们的爱,也不再对他们报有任何期许,还离开了那个家,他拥有了新的生活,所以这次的想活下去是真的。
因此他并不害怕这场手术,甚至希望能早点进行,早点结束。
但他也知道薄蔺担心他,于是反过来安慰道:“我了解过这个手术,成功率很高,不必担心。”
薄蔺当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却也没有拆穿,只是说道:“我会请最好的医生给你进行手术。”
“谢谢。”
薄蔺摇了摇头,“你是为了我才会发病的,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说起这个,明俞瞬间想起了那天的事。
也不知道他晕倒后发生了什么,薄岸还会不会再来找事?
薄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对他说道:“他不会再来了。”
“是吗?”明俞有些惊讶道,“你怎么做到的?”
毕竟薄岸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性格。
“我已经找了律师起诉他,他现在应该正在焦头烂额。”
“起诉?”明俞没想到还能这么做,“你起诉他什么?”
“律师说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虐待罪和非法拘禁,最高会判处七年有期徒刑,他会尽力帮我争取。”
明俞听到这儿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他上一世活到十八岁都没想到过还可以通过告兰星影和明朝行让他们付出代价,没想到薄蔺才六岁就想到了。
有时候明俞真的觉得他成熟得不像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
只是他既然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为什么之前却从没有采取过法律措施?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他?他明明不是第一次这样对你。”
薄蔺闻言突然沉默了下去,许久才说道:“我是恨他,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也只有他,所以……”
薄蔺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所以总是存着一点念想,试图用他对我的伤害证明他心中的一点在意。”
薄蔺说到这儿笑了一下,“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明俞当然明白他的感觉。
父母对孩子的爱或许是有条件的,但孩子对父母爱却不同。
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全心全意地爱着父母。
哪怕他们失职,孩子的心里也总会对他们留有余地。
因此明俞哪怕上一世对他们再失望,想的最多也不过是长大之后离开他们而已。
“那这次为什么……”
“因为他伤害了你。”薄蔺回道。
明俞想过很多种答案,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个,一时间不由愣住,自己在他的心中原来这么重要吗?
“我这么重要吗?”明俞开玩笑一般询问道。
然而没想到薄蔺却很认真地望着他点头回道:“你当然重要。”
薄蔺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天生不是能说会道的性格,因此许多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最终还是咽回了心里。
他没有告诉明俞那天从地下室出来时看到他躺在地上,疼到缩成一团,却还是为了他而不肯去医院时,他觉得自己简直蠢到了极致。
居然会因为对薄岸那样的人心存一丝幻想而伤害到真正关心的自己的人。
他原来以为忍让可以换来薄岸的一丝在意,可是看到明俞晕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根本不重要,他再也不想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只希望明俞好好的就行。
明俞的心中因薄蔺的这句话而升起丝丝暖意,从小到的大,似乎除了奶奶,只有在薄蔺心中他这么重要过。
“你放心。”虽然觉得有些幼稚,但明俞还是用了小孩子之间保证的方式,伸出手和他拉了勾,“我会好起来的。”
因为上一世经历过一次手术,再加上这一世接受手术的年龄比前世早很多,因此明俞并没有太害怕。
手术前一直表现得很放松,直到要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惧意。
果然这种事哪怕经历过无数次还是会觉得害怕。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表现得那么轻松。
然而这时却见一旁的薄蔺似乎比他还紧张,紧紧握着他的手,额上甚至沁出了汗,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做手术的是他。
见他这样,明俞反而放松了下来。
“你别怕,手术很快就结束了。”明俞安慰道。
薄蔺闻言又握了握他的手,明俞也回握住了他。
“你要平平安安地出来。”薄蔺说道。
“好。”
“拉勾。”
“拉勾。”
他们刚拉完勾明俞便被推了进去。
薄蔺下意识向前跟了几步,但很快便被挡在了手术室外。
紧接着手术室的指示灯亮起,显示出“手术中”的字样。
薄蔺站在手术室门口,心好像空了一下,随即涌出许多情绪来。
那些情绪交织错杂,因此薄蔺很久才分辨出来,其中占的最多的情绪似乎是……怕。
他在害怕。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连被薄岸关在地下室也能淡然处之。
可今日面对着明俞被推进手术室时的场景,他却久违地感觉到了害怕。
医院和手术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母亲,他害怕明俞和母亲一样死去。
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刚出生,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
如今他依旧不能。
他想保护他们,可是他如此弱小,保护不了任何人。
明明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是如今他却一天也忍不下去。
他想强大起来。
他想保护明俞。
-
明俞醒来的时候整个还是晕乎乎的,像是宿醉未醒。
因为麻醉的缘故,其实还都没有感觉到疼,手术便已经结束了。
眼睛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因此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结果刚一闭上眼就听见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叫他,“明俞,明俞?”
明俞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他缓缓睁开眼睛循声望去。
然后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长得极好,粉雕玉琢,精致得像一尊玉器,只是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明俞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因此呆呆地望了他许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面前的人似乎是薄蔺。
“……薄蔺。”明俞叫他。
“我在。”薄蔺立刻应道,见他终于开始认人了,这才松了口气。
大脑依旧迟缓,过往的记忆还没回来,因此明俞只想起了他的名字。
“薄蔺。”明俞又叫他。
“我在。”
“薄蔺……”
薄蔺不厌其烦,一遍遍地对他回道:“我在。”
“你哭了吗?”明俞看着他发红的眼尾说道。
薄蔺闻言立刻有些别扭地扭过了头,“没有。”
若是清醒状态下的明俞就不会再问,但现在明俞全凭本能,还不会思忖,因此十分没有眼色地继续问了下去,“那你眼睛怎么红了?”
薄蔺不善说谎,又不想告诉他实话,因此干脆不说话。
明俞此时的大脑很是简单,他不回答也没有追问,只是有些不舒服地想动一下。
然而刚一动就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嘶”了一下。
薄蔺见状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问道:“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好像是。”
“疼吗?”
“疼……”明俞现在有问必答,一个疼似乎还不够表达他的情绪,于是又加了一句,“疼死了。”
薄蔺闻言立刻心疼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怎么帮他。
明俞看不懂他此时的表情,但也不为难自己,只是一副求夸奖的表情道:“我坦诚吧。”
“什么?”薄蔺有些不解地问道。
明俞没答,只是故意“嘶”了一声。
然而薄蔺却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明俞感觉到疼便说疼,比他坦诚。
薄蔺想到这儿不由笑了一下,回道:“你确实很坦诚。”
“那你也要坦诚一点。”
虽不知道他要自己坦诚什么,但现在薄蔺对他自然无有不依,因此立刻点头道:“好。”
谁知刚说完就听明俞再次问了刚才的那个问题,“薄蔺,你哭了吗?”
薄蔺闻言不由愣住,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他的算计。
但问的人是明俞,所以他不想食言,因此虽然不好意思,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