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磡提了一壶薄荷茶进来, 问道:“喝吗?”
顾长衣用力搓了搓脸,让僵掉的神色恢复如常:“不喝了,殷大人说我的体质不适合喝薄荷茶。”
“什么体质?”
顾长衣:“过敏。”
沈磡把薄荷茶扔了:“他还说了什么?”
顾长衣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发觉那里跟平时一样平坦, 没有人看得出来, 瞎编道:“没什么, 他想知道明日楼怎么运输粮食, 我没告诉他。他让我再考虑几天。”
沈磡皱眉,殷雪臣既然动了心思,说明有所怀疑, 他背后代表着朝廷, 而明日楼一直避免和朝廷打交道,不受朝廷监管。
朝廷是权利欲最膨胀的地方。顾长衣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的所有异常都由神出鬼没的明日楼兜着,但是殷雪臣推理能力强, 再待在瀛阳, 明日楼也有兜不住的一天。
“你能为瀛阳做的都做了, 我们离开瀛阳吧。”
顾长衣心不在焉:“我答应殷大人再考虑三天。”
沈磡有些吃味儿,殷雪臣不过和顾长衣见过几次面, 顾长衣为了他来到瀛阳不算, 竟然还考虑把无涯境的秘密告诉他。
沈磡很了解顾长衣,若非在犹豫, 定然一口回绝, 什么考虑三天,根本不需要。
沈磡喟叹一声,抱住顾长衣的腰。
顾长衣忽然条件反射挡开了沈磡的手,意识到沈磡早上刚抱过他, 就算再抱一百遍也察觉不出来,他暗道自己草木皆兵,有点过了。
沈磡征了一下,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
顾长衣脸色一变,他知道是沈磡在说无涯境,但是他很难不联想到怀孕的事。
连沈磡这个刚清醒的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正常人能大隐隐于市,布郦族只能小隐于林。
双重怀璧,他还能过正常生活吗?
顾长衣:“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沈磡有些郁闷,顾长衣好像全副心神都在殷雪臣身上的样子,难不成也是因为他脸好看?
原本想等顾长衣休息一天再装病,沈磡等不及了,他迫切想把顾长衣的注意力从别的地方拉回来。
他有个不好的预感,在不断催促他带顾长衣离开瀛阳。
沈磡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媳妇,我头有些晕。”沈磡晃了晃身子,胳膊勉强支在桌子上撑着额头。
头晕?
顾长衣心里一紧,再也顾不上别的,沈磡的身体一直壮如牛,没有小病小痛,第一次这样难受。
他凑近沈磡,伸手在他额头摸了下,没发热。
没感冒没发烧,怎么会头晕?
顾长衣越来越紧张,他喊道:“暗七,请郎中。”
“属下这就去。”
顾长衣把沈磡扶到床上,坐在床边帮他揉着太阳穴:“还有哪里难受?”
沈磡一见顾长衣着急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演下去,他闭上眼,眼前浮现顾长衣在烈日下赶路,昼夜颠倒,风餐露宿地搬石头的样子,狠了狠心,重复了一遍,“就是头晕。”
顾长衣心一沉,沈磡是极能忍的性子,若非忍受不了,不会跟他叫苦。
“郎中马上就到了,暗七会轻功,只要一小会儿,来了就不疼了。”
话音刚落,暗七背着胡子花白的老郎中,疾行而来,“夫人莫担心。这是瀛阳最好的郎中。”
“快帮忙瞧瞧,他说头晕。”顾长衣让开一个位置,语速飞快地把他的过往病史一说。
郎中诊了脉,看了眼皮,演足了一套望闻问切,才问道:“当时施针是否在头顶?”
顾长衣:“不是,在脚底。”
郎中看了一眼沈磡的脚底,果然有几个出血点。
顾长衣认出那些血点都是当初姜徐神医扎针的地方,按理说早就该愈合了。
怎么会……难道沈磡还没有彻底治好?
顾长衣脸色一白。
郎中道:“夫人不必太过忧心,乃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头顶烈日,血气冲顶,足蒸暑气,血液冲足,所以头晕心慌,躺下静养便可。”
顾长衣松一口气的同时,有些懊悔自己只顾赶路,没有注意沈磡的身体状况。
普通人都要静养的,他怎么就急急忙忙带着沈磡上路,还让他跟着自己熬夜?
或者沈磡不让自己通宵的那些时刻,都是在委婉地向他表示他的不适。
顾长衣闭了闭眼,他做事说风就是雨,没有规划,是他的错。
郎中:“夫人,你相公七窍刚通,命相陡变,状况不稳,若有方法,应该找一个避暑僻静之处,养上四十九日,以图安稳。”
顾长衣看着沈磡紧闭的双眼,心脏痛了下。
沈磡一直说想去避暑的,为什么自己总是忽视他的想法?他理所当然地接受沈磡对自己好,让沈磡洗衣做饭,夸口他来养家,可自己都怎么养家的?
他养了一城百姓,委屈了沈磡,谈个屁的养家!
“好,我马上带他去避暑,老先生,以他现在的情况,能上路吗?”
若非沈磡提前跟郎中说明了,演这场戏是因为心疼媳妇想带媳妇去避暑,郎中都快被这小年轻的眼神看得不忍了。
他道:“不碍事,坐马车就行。”
沈磡想让顾长衣坐马车。
郎中照着剧本,给沈磡眉心扎了一针,挤出一滴血,“这样可缓解晕眩,应该好多了。”
目的达成,沈磡睁了睁眼,火速恢复到正常,不让顾长衣再担心:“媳妇,我不晕了。”
顾长衣:“谢谢老先生。暗七,送老先生回家,路上慢点。其他人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走。”
送走郎中,顾长衣把起身的沈磡推着肩膀按下去:“没听见郎中说的,让你躺着。”
沈磡:“可我已经好了。”
顾长衣心道,我之前也以为你已经好了,是我太大意了。
他不由分说从无涯境里拿出一卷宣纸,裁下一条,在上面画了几只可爱的卡通小羊,然后圈在沈磡手腕上。
沈磡迷惑地任由顾长衣动作,最后看着顾长衣把纸条一端绕过床柱,粘起来了。
顾长衣:“明天就要走,我有点事要处理,你乖乖躺着,要是纸条断了,我当着暗卫的面打你屁股。”
沈磡:“……”
堂堂明日楼楼主,被一副纸枷锁在了床上。
“当然,没事就躺着,有事要快跑,比如着火,知道吗?”
顾长衣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沈磡:“……好。”
……
顾长衣其实没什么事,他走到酒庄地窖,挑了一瓶酒,要了一叠凉菜,然后上了三楼,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吹风。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满溢出来,才如梦似醒地停手。
沈磡头晕提醒了他一件事——沈磡曾经是个傻子。
顾长衣小时候满大街都是优生优育的标语,他也深感认同。
孩他爹是个傻子,这孩子还能留吗?沈磡自小痴傻,有幸遇到神医还能治,但顾长衣很清楚,基因里是没法改变的。
会不会遗传,遗传多少,减轻还是加重?还能不能碰到神医?
顾长衣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有几分想把孩子留下的。
现在不能了,他不能去赌这个概率。
沈磡都还没完全好,他拿什么赌?
顾长衣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沈磡被林苓带着的家丁围殴的画面。
欺负傻子似乎是许多人的消遣,被打了也不会告状。
万一生个小傻子呢?那他还怎么全心全意照顾沈磡?
顾长衣上辈子单身惯了,他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他这辈子第一次尝试照顾沈磡,也总是意外颇多,老是忽略沈磡的需求。
他这样的人,当人家男朋友都够呛,更学不会当一个父亲了。
顾长衣从无涯境里拿出殷雪臣给的小瓶子,晃了晃,里面只有一粒药,丁零当啷响声清脆。
殷雪臣说了,身为布郦族的后代,维护族内的秘密是刻在骨血里的责任,任何人不得违背。
顾长衣明白,这也是他母亲至死都没说出口的秘密。
殷雪娥虽然柔弱,却有这样一份心性。
按照族规,顾长衣若想生下孩子,必须跟殷雪臣回去,掩人耳目地生,连沈磡都不能带上。
他怎么能忍受十月怀胎都被禁锢在一处?
他怎么能不带沈磡?
先不说沈磡会不会同意,顾长衣现在也没空去什么布郦族,他得先带沈磡去避暑山庄。
顾长衣都不用试探,如果他不去避暑山庄,沈磡也不肯去。
他叹了一口气,把瓶子放在桌上,抬手将杯中的黄酒翻洒地上。
对不起。
我有这么多这么多理由不要你。
害怕责任,恐惧未知。
顾长衣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摊开手,透过手掌,看见了无涯境里的那团云雾。
从他和沈磡上床第二天便出现的,一团柔软的越来越大的棉花糖,等混沌初开便是新的小无涯。
原来无涯境早早就在提醒他。
顾长衣眸光一颤,忽然红了眼眶。
已经一个月多了啊,可他才知道不过几个时辰。
顾长衣觉得自己疯魔了,居然觉得这团棉花糖是小生命在虚空中的投影。
看过,跟没看过,扼杀时是完全两种不同的心情。
可是,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夫人……”暗七小声道,“殷大人找您。”
夫人突然一个人坐在楼上喝酒吹风,虽然说是“明天就走了,想看看瀛阳城全貌,不枉花了这么多钱”,但是暗七觉得肯定是主子哪里气到夫人了,不会怎么会一个吹风,一个被锁在屋里?
顾长衣收拾好情绪,道:‘让他过来,我有事要谈,暗卫离远点。”
殷雪臣听闻顾长衣急急地去请大夫,以为他已经吃了药,有些担心,还是来亲眼看看。
“这是你的决定?”殷雪臣坐在顾长衣对面,看着地上洒的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长衣垂眼:“嗯。”
暗卫走远了就听不清,殷雪臣一直把控着声音。
但是他不知道,这栋楼里还有个他感知不到气息的高手。
沈磡听到殷雪臣来到顾长衣,心里的不安扩散道了极点。他管不了和顾长衣的不下床约定,扯开了纸条,站在下一楼,便能清晰听见楼上的对话。
顾长衣的决定?什么决定?
沈磡眉心紧拧,顾长衣和殷雪臣之间果然有他不知道的约定。
殷雪臣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暗卫没一个能听见的。恐怕京城那堆酒囊饭袋都以为殷雪臣是个文人。
暗三当初给的顾长衣知己名单上没有殷雪臣。
沈磡反复想了下这个事实,才终于平复暴躁。
……
殷雪臣试图安慰:“不要多想,这没什么。”
顾长衣小声道:“沈磡病了,我只能照顾一个人,怀孕了很麻烦。”
殷雪臣知道他想倾诉一番,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顾长衣:“傻子会遗传。”
殷雪臣:“嗯。”虽然他觉得沈磡精明得很,大概率遗传不了。
顾长衣眼眶发红:“我当不好爸爸。”
殷雪臣:“对。”
顾长衣拿起药瓶:“谢谢殷大人。”
……
楼下,沈磡猝然瞪大了眼,耳膜一阵轰鸣,险些站不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媳妇怀孕了?怎么会怀孕?
顾长衣怀孕了不准备告诉他,打算自己偷偷打掉?
他偷偷打掉的原因是……他造的孽!
沈磡闭了闭眼,心里狠狠把自己凌迟了几百遍,他都干了什么荒唐事!他混蛋,恳求顾长衣上床!他装傻又装病,把什么都不知道的顾长衣逼到了这份上!
他都做了什么,让顾长衣咬牙吞下血泪,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他疾步冲上楼,巨大的心慌铺天盖地袭来,有道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在说——你完蛋了沈磡!你来不及了!
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
“媳妇——”
沈磡心跳剧烈地推开门,看见顾长衣手里的那个陌生瓶子,眼眶一红。
顾长衣把手背到身后,瞬间把药收到无涯境,他眨眨眼,扭过头藏住自己的泪痕,道:“我不是不让你下床?”
顾长衣越是云淡风轻,沈磡越是心如刀绞,他赤红着眼看着顾长衣瘦削的身影,不知不觉哽咽:“媳妇,我有话对你说。”
装傻、装病……该有的报应和解释,他一个也逃不过了。
顾长衣心情很乱:“不重要的话以后再说,我和殷大人有急事商量……”
殷雪臣忽然冷笑了一声,这武功……呵。
他对顾长衣道:“族人不能说,其他随意。”
说完,他不想看这夫妻俩处理家务事,不走正门,一跃而下,两袖鼓风,回府衙处理政务。
顾长衣看着眨眼消失的殷雪臣,再慢慢看向面前的沈磡:“你要说什么?”
他其实暂时不想看见沈磡,他怕会动摇独自处理的勇气。
但是,这是万万不能告诉沈磡的。
他怎么能让沈磡知道,自己因为他傻,才……
沈磡上前一步,把顾长衣抱回了屋里,顺手从暗卫那里抄了把剑,一同放在床上。
顾长衣心事重重,也没注意到他的不对,他捻起床上断裂的纸条,喃喃道:“我不罚你了,你跟暗七去买点面回来,我想吃酸菜——”
顾长衣突然鼻尖一酸,说不出话来,连忙转身过去。
沈磡心疼死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命给顾长衣捏着报复,哑着声音道:“媳妇,你能把搓衣板拿出来吗?”
顾长衣心神不宁,把沈磡惯用的搓衣板拿出来:“你要洗衣服吗……算了,别洗了,郎中要你多休息。”
顾长衣每说一句话,沈磡觉得自己的罪孽深了一重。
顾长衣想把搓衣板拿回来,没沈磡力气大。
“你——”
“嘭”一声巨响,沈磡直直跪在搓衣板上,仿佛不知道疼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从来没有人告诉顾长衣,沈磡是烧傻的哦。沈威对外说的就是自小痴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