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养狗的人都知道, 小型犬敏感胆小,碰到同类爱咋咋呼呼。
道理套在貔貅身上也同样适用。
小白狗朝敖凛超凶龇牙:“大家都是瑞兽,谁还能比谁高贵啊?有本事公平竞争。”
敖凛凉凉地笑了下:“就等你这句话呢。”
别人家的小孩不听话, 乱认干爹怎么办?——亲手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小白狗忽觉眼前一闪,破风声短促凌厉, 眨眼就被一脚踢翻摔在地上。
敖凛面无表情, 掀手一刀劈下去, 刀刃挟风擦脸而过,嵌入水磨石地面足足三公分。
小白狗抖抖索索耳朵尖乱颤, 惶乱着瞟一眼刀,想看看是传说中哪柄神兵利器, 只见刀背上用激光篆刻着五个遒劲的字:
【名刀, 张小泉】
……人类家用菜刀?离谱了吧!
坚硬无比的地表在敖凛手中比豆腐还嫩。
敖凛轻巧拔出菜刀,塞回腰间, 随手扔一条捆仙绳在貔貅身上,冷声吩咐道:“自己衔住狗绳,否则就把你扔回前主人那。”
貔貅既然急着找靠山, 肯定和前雇主有不可调节的矛盾。
貔貅果然冷汗涔涔,眼泪瞬间下来了, 好一朵脆嫩小白花……哦不小白狗。
黑如漆墨的狗狗眼蒙上一层雾气,放在外面, 绝对会有不知情的人类心疼地一波抱起,他怯怯看向应桃:“嘤嘤嘤, 你养的龙好凶啊, 不像我, 只会心疼爹——”
应桃已经在摸龙脑袋了:“凶了好, 像我。”
貔貅:“……”
敖凛一脸小骄傲, 昂起下颌:“什么妖养什么龙。”
应桃温温笑了,使咒给敖凛烘干头发,重新扎成利落的单马尾。
宠爱程度一目了然。
貔貅默默叼着捆仙绳打上结,把脑袋伸进圈里,仿佛是要上吊的架势。
敖凛才不管他的心理活动,把绳子另一头抓起来,塞进应桃手里:“阿桃拿着,这家伙守财吸福报的,说不定能抵消那些谣言在你身上的负作用。”
貔貅赌气地说:“我只吸996福报,你们看有没有这个福气享呗。”
敖凛干脆利索地把它提溜到铁轨上方,作势要扔下去。
貔貅痛哭,立即转换立场,凄婉地唱了起来:“好运来,祝您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敖凛稍微满意,点头道:“这还差不多。给我继续唱,单曲循环不许停。”
这能是《山海录》记录在册的瑞兽干出来的事?貔貅内心骂了一连串屏蔽词。
应桃忍不住轻轻蹙眉,出声阻拦道:“小凛,这样不妥当。”
貔貅满意极了,漂亮家属菩萨心肠人美心善,明显比龙更像瑞兽嘛。
应桃:“单曲循环我会听厌烦的,不如加几首《恭喜发财》《好日子》之类的。”
貔貅:……或许我不该蜋俒以貌取人?
一时间,空旷无人的地铁站台幽幽回响着祝福歌声,那不情不愿时而走调的音律,反倒衬得气氛更加空寂诡怪。
等到积水被阵法吸空,敖凛便上去和救援队嘱咐一番,让他们尽快把这里拉上警戒线,防止再有人类误入。
救援队紧绷的精神终于能放松下来,干他们这一行的,深知时间就是生命,提早一分一秒都都有可能多挽救一个人。幸而有敖凛帮助,广场地铁站坍塌事故无一人死伤,队长不由得感激道:“还好有您,大家才能这么快得救。”
敖凛却神情一紧:“话不能说这么早,坍塌和积水的原因还没找到。你们也不要在此逗留,尽早回到地面去,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下来。”
重新回到下面站台。
敖凛一怔,站台空空荡荡,列车不翼而飞,同样不见的还有……
他紧跑几步跳下台阶,视线晃动,声音糅了慌乱:“阿桃……?”
“……桃!”
呼唤在地下激起寒冷的空响,声声传递向黝黑的隧道,不绝于耳。
……
手机没有信号,隧道深处漆黑一片,铁轨上的积水逐渐没过小腿,使得行走的脚步越来越滞涩。
敖凛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
水流很湍急,撞得小腿和膝盖酸痛,时不时有湿冷滑腻的东西掠过脚踝皮肤,像是亟待腐烂的塑料袋。
他后悔早上没有听应桃的,穿上袜子。
过了好久,敖凛才从麻木湿冷中勉强想起自己是一条龙,直起僵硬的手指,掌心点亮小小的绿色火焰。
他借着微光低头看去,水是浑黄的颜色,比早间应桃刚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还要浓郁恶心。撞在他脚上的也不是塑料袋,而是融化的烂肉,泡得雪白发肿,泡掉骨头连着皮在水涡里打转,活像一锅半生不熟的肉汤。
“咳……咳咳……”远处传来咳嗽声。
可能是应桃!
敖凛的心弦瞬间绷紧,掌间火焰倏然爆裂一倍大,照亮了半片隧道。他满怀希冀地淌水过去,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敖凛睁大眼睛:“方道长?你不是回道观去了吗?”
方余被铁索捆缚在墙边,头发散乱样貌颓废,满脸显出一种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空洞,显然已经在水中泡了许久。
如果敖凛再迟来半小时,鬼差就要来勾魂了。
方道长转动浑浊无神的眼,弱弱问:“大师……您怎么也死了?”
敖凛:“……我没死,你也没死。”
他用三昧真火烧融化铁索,把方余拽出来,抬手打在他前额渡过一道炽烈龙息,“快醒醒!”
方道长只觉得灵台一热,如同雨中送伞雪里送碳,眼清目明速速恢复神志,震惊地看着周围:“这是哪?污水处理管道吗?不对……水里阴气好大。”
敖凛踢了下水花,没什么表情:“这是三途川的水,越往前走越浓。”
地灭菩萨确实超度了地上水,但谁也没料到,被吸走的黄泉水远远不止注入全市自来水管道那些,这隧道里流淌的恐怕是原汁原味未经稀释的。
方道长大惊失色:“三途川,那不是地狱河水吗?我就知道我死了!”
敖凛指指水面上的倒影。方道长看后闭嘴了,死人是不可能有影子的,这是常识。
方道长回想起自己被抓的经过,不禁脸色惨白,惊惶万分地汇报道:“是九婴抓的我。我在宾馆遇见他,他还带了一条很吵闹的白狗。我们得快点通知特管部增派人手!”
敖凛轻轻推他一把,目光朝着来时的方向:“那边是出口。”
方余慌忙往前跑,溅起一路水花,忽然感觉身后没有动静,回头迷茫地一看:“大师,您不走吗?”
敖凛慢慢向后退了一步,身影没入黑暗中,转过身,和他背道而行,松懒地摆了摆手:“我去找我老冤家……”
他微微侧过脸,碧眸在暗影中冷冽发光,是妖异不似人的竖瞳。
“祝你好运。”敖凛扯起嘴角,对人类说。
铁轮汹汹轧过轨道一路电光火石,那辆神出鬼没的列车再次出现,高速行驶带起的旋风几乎要将人绞碎。
方余下意识紧贴着墙蹲下,余光却看见一道身影脚下轻点,跃上车顶,暗红色长发如烈烈大火般向后飘飞。
——那是一往不回的气性。
方余愣愣凝视了很久,直到脚掌发麻,敖凛和荧荧火苗消失在视线里。
……敖大师刚才那一瞬,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沸海龙君的英姿。
传说,沸海龙君也是红发如火,一往无前地冲上去,将梼杌打入地狱。
可能这就是门派气度的一脉相承吧。
方道长觉得是这般道理。
……
地府河水愈发浓稠,列车也不得不放慢行速。
敖凛坐在车顶,修长的小腿搭在车窗上,双手撑在身旁,探出半边身子向下看。
他曾经听说地狱景象种种骇然,现在亲眼见到河水里密密麻麻飘着的碎烂魂魄,脓血流出,肉身烧煮,却没有多余的心绪波动。
他们俱是大奸大恶之辈,脸上保持着死前的神态,或痛苦,或悔恨,或麻木不仁。
佛说,临命终时,未舍暖触,一生善恶,俱时顿现。
人在死前身体未凉,此生做过的善恶报业会快速在脑海中闪现,而临终前最后一道念头,将会决定死后归处。
情轻情冷的人,会变成羽毛轻飘的鸟雀。
情深情重的人,则会堕为皮毛密厚的兽类。
他家的老妖怪曾经也是人类……被生父杀死后,灵魂盘旋在山崖上凄啸不散,淋透三年风霜雨雪,最终从一抔白骨上生出绒花似的厚毛。
很多人说,梼杌冷心冷意执拗乖戾,敖凛却觉得,老妖怪是天下第一情深人。
那道孤单的灵魂,执着地在雪地里等啊,等啊……望穿了眼睛,希望有人能来看自己一眼,好心地捡起他的骨头,收进袋子里,哪怕是那个狠绝的父亲,他都可以原谅……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一份善意。
连怜悯他的人都没有。
每个人生来都应该有怜悯自己的人,可以是父母,亲友,爱人,甚至路边的陌生人。
可惜梼杌等了几千年还是一场空。
于是敖凛骗他说,每个人都有一只小火苗,你也有的!
老妖怪很好骗,他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只是粗糙复制着自己曾经希望得到的对待,一股脑塞给敖凛。
敖凛全都收下了,还收走了堕兽的骨头……
半颗碎裂的龙珠在掌心柔柔映出暖色光芒,敖凛收紧手指,感觉裂痕处刺得扎人。
龙只有在伴侣枉死时,才会狠心自碎龙珠,时刻提醒自己报仇雪恨。
另外半边龙珠,无疑被他埋在龙王庙里,和魂罐一起作为陪葬。
——你既然没入我家族谱,就把你葬在我的庙里,不管我是生是死,都会牢牢守着你的骨头。
一百多年后,应桃来找他,他们俩又在坟墓里相遇,在坟地上种起了花,坟塚里紧凑地安了家。
仿佛死前一场离魂旧梦,一戳就破。
列车缓缓停下,发出嗟叹般的汽鸣声。
敖凛跳下车,抬头看见三途川水源头卧着的兽类,身躯脏污毛发纠结,混沌虚弱得几乎没有感受不到生机。
他见过这一幕。无相灯曾经拍了照片给他看,他并没有认出来。
像在心头裂缝撒了一把盐,缓慢猛重地揉进伤口里,逼得五脏六腑扭绞在一起,酸气胆汁腐蚀了腹腔,痛得逐渐无法呼吸。
“阿桃!”明知道可能是幻象,敖凛却执着地踢开水中冒出的无数手脚,跌跌撞撞扑倒在湿冷的长毛里。
比起巨兽的体型,敖凛的人形显得很弱小。
但龙还是尽全力抱住僵冷的兽躯,脸上带着满足的怜意,脸颊贴在毫无起伏的肚子上,一下一下轻柔抚摸枯涩的绒毛:“呼噜毛……睡着了……可怜的老骨头。”
他靠近它破洞流血的耳朵,气息吹动细毛:
“今天有点冷,请问我可以躺你怀里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临命终时,未舍暖触,一生善恶,俱时顿现——出自《楞严经》
翻佛经的时候看到说感情厚重的人死后会变成毛绒绒,觉得还挺符合想象的,好像猫猫狗狗确实都比小鸟们有感情
但佛经上用了“堕”这个字,说明不是啥好事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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