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的想法很简单——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待。经过这半个月的相依相伴,他很确信,他在澹台折玉心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地位, 有恃而无恐, 都云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折辱他,怎么带他出去的, 就得怎么把他带回来, 所以让都云谏陪他出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回到房间,先是心不在焉地和小狸奴玩了会儿,扶桑才状似随意道:“殿下,今日天气不错,我想出去逛逛, 买点东西。”
澹台折玉抬眼看向扶桑,扶桑却不看他, 目光一直停留在小狸奴身上。
扶桑说的是“我想出去逛逛”,而不是“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澹台折玉便知道, 扶桑想单独出去。
从遇刺那天到现在,扶桑只离开过他一次, 就是昨天——昨天是为了去驿站取东西,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澹台折玉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柳棠时,扶桑要去见柳棠时。
他不想让扶桑去,因为他怕扶桑一去不回。
可是他又不忍心阻拦扶桑,因为这一别很可能就是一生,他不想让扶桑留下遗憾。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好啊, 你去罢。”
扶桑依旧低着头:“修离不在这里,我让都将军陪我去, 可以么?”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道:“那……我让柳姑娘过来陪你?”
说出这句话时,扶桑的心都是揪着的,当他听见澹台折玉应的那声“好”,心猝然刺痛了下。
背上那只八达晕锦袋,扶桑道:“我走啦。”
“别逛太久,”澹台折玉道,“早些回来。”
扶桑心知自己做不到,便没应,转而道:“薛隐去哪儿了?怎么不在门口守着?”
澹台折玉道:“薛隐是暗卫,通常待在隐秘处,但他不会离我太远,我一叫他他就会立刻出现。”
原来薛隐不是禁军,而是暗卫,怪不得如此不同。
那上回遇刺时薛隐怎么没出来保护澹台折玉?
喔对,他被派去鹤邑城赎簪子了。
如果当时薛隐在的话,或许澹台折玉就不会和队伍失散了。这样想着,扶桑愈发觉得那半个月的幸福时光像是偷来的。
“薛隐的武功是不是比都云谏还厉害?”扶桑不小心直呼了都云谏的名讳。
“不清楚。”澹台折玉道,“你若想知道,改日让他们两个比试比试。”
“不用不用。”扶桑慌忙摆手,他不想看到任何形式的争斗,“有薛隐保护你,我就安心了。”
说着,他弯腰摸了摸卧在澹台折玉脚边的小狸奴,用一种类似哄小孩儿的、嗲声嗲气的口吻道:“玄冥,我出门去啦,你要乖乖的,不许调皮,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那我呢?”
扶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澹台折玉:“嗯?”
澹台折玉也看着他:“你不打算给我带点什么吗?”
“殿下,”扶桑弯起眉眼,“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你了。”
“你是想说我很幼稚?”澹台折玉浓眉轻蹙。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扶桑不知该如何狡辩,只得溜之大吉,“我、我走啦。”
扶桑一动,小狸奴就要跟上去,澹台折玉眼疾手快地抓住小狸奴,把它放下腿上,目送扶桑出门。
关门前,扶桑与澹台折玉四目相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展露笑颜,可眼底都暗藏着无法言说的心事。
下到一楼,扶桑先敲响了地字七号房的门:“翠微,是我,扶桑。”
很快,房门打开,扶桑霎时眼前一亮。
早饭时柳翠微还是一身白衣,清丽脱俗,此刻却换上了那条茜素红织锦长裙,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变了个人似的。
柳翠微眼波流转,赧然笑道:“我闲来无事,便试试你给我的裙子。”
“很美,”扶桑由衷地赞美,“真的很美。”
虽然扶桑是太监,但柳翠微还是因为他直白的夸赞而羞红了脸,垂眸道:“是裙子好看,你送我的几件衣裳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令柳翠微羞于提及的是,扶桑送她的衣裳里竟藏着两条月事带,这确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因她月事将近。
扶桑瞧着天真懵懂,没想到竟心细至此,他又生得如此好看,柳翠微实在没办法不对他生出好感,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闲话几句,扶桑说起正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修离又不在这里,只能由你去照顾殿下了。”
“我?”柳翠微流露出张皇之色。
“你别怕,”扶桑急忙安抚她,柔声细语道:“我跟你说过的,殿下是个很温柔的人,十分好相处,绝不是那等颐指气使的主儿。你过去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偶尔帮殿下倒倒茶,或者往炭盆里加加炭,其他时候你只管做自己的事,看书绣花都行,只要不打扰殿下就好,因为他喜静。”
柳翠微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又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准,我尽量在午饭之前回来。”见她仍是一脸紧张,扶桑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可以试着忘掉他的身份,只把他当作一个寻常男子看待,就可以从容地与他相处了。”
之前那段日子,扶桑便是这样的。
他总是不自觉地忘记澹台折玉的身份,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太子储君,都已是过往云烟,越来越淡薄,在他眼里,澹台折玉就是澹台折玉,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随着都云谏的出现,“过往云烟”飘回了扶桑眼前,他无法再用单纯的目光去看待澹台折玉,但柳翠微或许可以,因为她从未见过身为太子的澹台折玉,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的普通人看待。
“好,”柳翠微笑了笑,“我会试试看。”
“那你赶紧过去罢,我得走啦。”
“嗯,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说完,柳翠微却站着没动,扶桑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握着人家的手,立刻松开,两个人相视一笑,不是那种尴尬的笑,而是愉悦的笑。
扶桑接着去敲地字二号房的门,门一开,都云谏竟也换了身衣服。
他平素衣着以赭、黑二色为主,很符合他沉郁的个性,今儿个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穿了身苍绿曳撒,腰束一根蹀躞带,上面挂着他的佩刀,外面还罩了件靛青鹤氅,虽也是暗色,但比之从前已经亮眼许多,很有些江湖侠客的风范。
“磨磨蹭蹭。”都云谏神色不豫,话音里也透着些许不耐烦,“先去门口等我。”
都云谏关上门,从扶桑身旁走过,扶桑敏锐地嗅到一股暗香,不知是他衣服上的熏香还是腰间挂的香囊散发出的香气。
扶桑依言去客栈门口等着,未几,都云谏策马而来,仍是那匹高大俊美的青骢马,马跑得不快,轻风扬起都云谏的乌发和衣摆——即使扶桑讨厌都云谏,也不得不实事求是地承认,都云谏当得起“雄姿英发”这四个字,可他偏偏不喜欢雄姿英发的男人,周身散发出的阳刚之气会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让他只想离得远远的。
青骢马停在扶桑身边,都云谏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朝扶桑伸出手,纵使扶桑再不情愿,也只能抓住那只手,被都云谏拎到马背上。
扶桑还没坐稳,都云谏一甩缰绳,青骢马立时扬蹄飞奔,扶桑不由自主地撞进都云谏怀里,失声怒道:“都云谏!”
都云谏勾唇一笑,再次甩动缰绳:“驾!”
马跑得太快了,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扶桑提心吊胆,生怕撞到人,他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等马速慢下来,扶桑才敢睁眼。
周遭全然陌生,他又分不清东南西北,根本不知道都云谏走的对不对,他也懒得问,就都云谏那张说不出一句好话的嘴,问也是白问。
直到看到远处的城门,扶桑才知道自己上了都云谏的当,因为早就预感到这可能是个以棠时哥哥为诱饵的陷阱,所以他并没有太意外,他只感到愤怒。
马还在跑,扶桑不敢挣扎,摔下去可是会没命的,他只能徒劳地大喊:“都云谏!你放我下去!”
都云谏充耳不闻,扶桑喊得越大声他越开心。
不管是入城还是出城,都需要向看守城门的士兵出示路引,都云谏不得不在城门口勒马,自怀中掏出路引,递给过来查验的士兵。
扶桑趁机想要下马,可都云谏只用一条手臂就能让他动弹不得,他想向近旁的士兵求助,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对方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双手将路引奉还,还说着阿谀奉承的话,扶桑便知道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算了,怨不得旁人,是他自愿冒这个险,是他主动让都云谏陪他一起出来的,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承受。
扶桑不挣扎也不作声了,默默品尝着希望破灭后的落寞滋味。
出城之后,马速反而慢下来。
今日虽然暖阳高照,但时候尚早,路上的积雪得到下晌才开始融化,故而道路并不泥泞,目之所及一片雪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青骢马在寂寥无人的雪道上优哉悠哉地踱步,都云谏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搂着扶桑的腰,忽而哑声道:“柳扶桑,你感觉到了吗?”
扶桑根本不想理他,可眼下这种情况,和都云谏针锋相对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他这个小太监理应比大丈夫更加能屈能伸才是。
“感觉到什么?”刚才喊得太用力,扶桑的嗓子也有些哑。
都云谏低头附在扶桑耳边,曖昧道:“我的堅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