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呆呆看着沈扶霁半天,突然转身就逃。
身后仿佛有无数厉鬼在追他, 沈顾容仓皇失措, 直接出了酆都,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沈扶霁和沈望兰面面相觑。
沈望兰小声嘀咕道:“他这是不打算帮嘛?”
沈扶霁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也不觉得气馁, 只是眸中的光黯淡了几分,他柔声道:“别人帮是情分, 不帮是本分,不能心生不满。”
望兰也很听话, 点点头,抬起手握着爹爹的手指, 奶声安慰道:“等望兰长大了,就帮爹爹找小叔叔,肯定会找到他的。”
沈扶霁欣慰地点点头, 牵着他的手拎着那盏小灯路过依然被压得站不起身的鬼魂, 慢悠悠回家了。
沈顾容慌不择路,直接闯入了灰雾中。
他脑子一片空白,本来是疯了似的逃着,到最后他的双腿越来越软,步子越来越慢, 最后踉跄着倒在一处无边无际的荒郊。
沈顾容双膝发软地跪在地上, 手撑着地几乎将五指都深深陷入了地面,他大口喘息着,眸光涣散地盯着自己的五指, 沈扶霁的话仿佛擂鼓般险些震裂他的耳膜。
「我阿弟名唤沈顾容,妹妹沈夕雾。」
「我一直在寻我的阿弟和妹妹,他们去花灯街看花灯了。」
「对不住,我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
我阿弟名唤沈顾容……
花灯街看花灯了。
沈顾容瞳孔剧烈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滚落,顷刻就打湿双眼的冰绡。
湿润的感觉贴在双眼和脸颊上,沈顾容木然掉泪许久,才缓缓伸出手将双眼上的冰绡扯了下来,扔在一旁。
沈顾容哆嗦着手捂住了双眼,喃喃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捂住双眼在视线彻底陷入黑暗时,却又仿佛撞鬼似的再次听到了那些鬼城的惨叫声,以及耳边微弱的喘息声。
“顾容……”
恍惚中似乎有人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袖间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微弱的书卷香和不知从哪里带出来的檀香萦绕在鼻息间。
“别看。”
“你睡一觉就好了。”
“别……看。”
沈顾容眼睛惊恐地张大,惨叫一声将捂住眼睛的手猛地放下来,接着又拼命捂住了耳朵。
“我什么都没听见。”
好像不看,不听,他就依然是那个满心期待着回家的沈家小少爷。
“我只是想回家。”他小声哭着,仿佛在朝什么乞求,“这里不是我的世界,我、我只是想回家……”
半梦半醒间,沈顾容突然浑身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
回家?
沈奉雪曾给过他回家的钥匙……
那个光团!
沈顾容发着抖在身上去寻找那个光团,最后在一团混沌中终于寻到了沈奉雪给他的光团。
光团似乎是个半圆,微微散发着暖色的光芒,微微照亮沈顾容的视线。
他抬起手一把握住了光团,像是握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只要捏碎了这团光,他就能回家。
回到回溏城。
回到爹娘和兄长身边。
他会回到花灯节那日,牵着妹妹逛完花灯街,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到家。
兄长在府宅门口拎着小灯,为他照亮回家的路,笑着骂他往后不许这么晚回家了。
他会回家的。
沈顾容这么坚信着。
他此时好像回溏城那个依赖寒石散的瘾君子,紧紧握着那光团,眸中全是迫切和莫名的兴奋,宛如在看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只要他捏碎了光团,就能证明他今日所见所闻不过只是一场荒诞的戏文,不,他在这个世界的十几年,全都是话本中的虚幻世界。
只有回溏城才是真实的。
沈顾容指节发白,死死用力握着那光团。
在他即将捏碎的一刹那,沈奉雪之前的话突然响彻耳畔。
“你能舍弃掉牧谪吗?”
“你能舍弃掉这个世界的一切吗?”
一瞬间,沈顾容仿佛魔怔似的瞳孔清明了一瞬,他跪坐在地上,茫然地盯着手中的光团许久,一点点认出来了那光团到底是什么。
沈顾容突然就崩溃了,他痛哭一声,死死按着仿佛被钝刀刮成碎末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他手中的光团,根本不是能回家的钥匙。
而是沈奉雪体内的那半个元丹。
捏碎了元丹,便是杀了沈奉雪这个人。
怪不得沈奉雪当时给他时,会问他能舍弃掉一切吗?
若是他能舍弃掉牧谪,舍弃掉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也就等同于舍弃掉自己的生命。
沈顾容满脸泪痕,微微吸着气仿佛要被疼晕过去,他想要嚎啕大哭,但却只能发出哽咽的低泣;想要大喊,喉咙却只能发出濒死的呜咽。
握着元丹的手在微微发抖,沈顾容的指节发白,但力道却不敢再用了。
“沈奉雪……”
沈顾容像是濒死的小兽,握着元丹深深弯下腰,几乎将额头都抵在脏污的泥土中。
他发了疯似的呢喃着沈奉雪的名字,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耳畔轻轻叹息了一声。
沈顾容满脸泪痕地抬头。
沈奉雪一身青衣,站在他面前,垂着眸满是怜悯地看着他。
沈顾容满脸木然地落着泪,却还是挣扎地起身,快步冲到他面前,伸出手死死掐住了沈奉雪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两人跌在泥土中,灰尘沾染了两人的白发青衣。
沈顾容面无表情地掉着泪,整个人压在沈奉雪身上,十指掐着沈奉雪的脖颈,却发着抖不敢用力。
他死死咬着牙,下颌崩得死紧,发着狠地冷声道:“你骗了我。”
沈奉雪白发披散着铺在地面上,脸上依然是怜悯和看透一切的悲怆。
沈顾容声音都在颤抖,脸上却是诡异的平静:“你答应过我,救了虞星河和牧谪,就送我离开这个世界。”
沈奉雪突然就笑了,他就算被掐住命门也不觉得害怕,他无神的眸子轻轻一动,道:“我何时答应过你?”
沈顾容一愣。
他自以为来到这个世界后,所行所作全都缘由他做的那个梦。
梦中,沈奉雪一身血衣,朝他道:“一定要救下他。”
“沈顾容,救下……奉雪。”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脑海中一片空白,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沈奉雪苍白的脸上。
他嘴唇发抖,喃喃道:“我记得,是你让我救下……救下什么人。是了,奉雪,沈奉雪,你让我救你,我……我救了,我明明改变了你的命数。”
改变牧谪和虞星河的命数,沈奉雪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我……我完成了啊……”沈顾容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我救了你啊,你看……”
沈奉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顾容手中的力道更松了,他满脸迷茫,轻轻摇头,几绺白发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
“我不是你。”他拼命说服自己,“我是沈顾容,你是沈奉雪,我们不是同一个人,我是被你强行拉来这个世界的……”
“那里……”沈顾容抬起手胡乱指了个方向,语无伦次道,“那里也不是回溏城!我看到那牌匾上的字了,那是酆都!酆都!怎么可能是回溏城呢?”
他说着,越来越害怕,最后彻底崩溃地呜咽一声:“酆都不是回溏城,我也不是你……”
那个鬼魂也不是他的兄长……
沈奉雪抬起手,轻柔地将沈顾容脸上浸了泪的白发捋到了耳后,轻声道:“我之前就说过,你并非夺舍,我一直在你心中。”
沈顾容满脸绝望,听到这句话突然就发了狠,他的手再次用了些力道,又心狠又惊恐地颤声道:“你才不是我,你是沈奉雪,奉雪、不、不是我的字,我还未及冠,爹娘和先生并未为我取字……”
并未取字,那沈奉雪就是和他完全不相同的人。
沈顾容开始企图用一个根本代表不了什么的名字来自欺欺人。
沈奉雪可悲地看着他,抬起手轻轻摸着他的脸:“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
沈顾容眼泪簌簌往下落,哽咽道:“你说啊,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说的我便信……”
沈奉雪说:“就算我告诉你是假的,你真的信吗?”
他并不相信沈顾容已经窥知了事情真相,还能够心甘情愿欺骗自己这是虚假的。
沈顾容愣了一下,才故作凶狠地看着他,实际上内心早已如齑粉般一推就碎,只能用狰狞的神情做出来这副凶悍的模样。
好像他不承认,事实就会不存在一样。
沈奉雪完全不顾脖颈间颤抖的手,轻轻欺身,凑到沈顾容耳畔,低声道:“你当年未及冠,的确没有字。”
沈顾容一怔,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正要松开手挣扎,沈奉雪的双手却微微施力,几乎将沈顾容拥在怀里。
他轻轻抱着沈顾容的肩,似乎是不想让他逃避,一字一顿道:“奉雪。”
沈顾容神使鬼差地想起了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竹篪。
竹篪之上,便有两个字。
奉雪。
沈奉雪轻声道:“你从不知晓先生的名字叫什么,成日只知道先生先生地唤他,今日我来告诉你,他叫什么。”
沈顾容突然惊恐起来,他的手死死掐住沈奉雪的脖颈,仿佛要将他在说出那个名字之前就将他掐死在自己手中,让他再也说不出来半个字来。
但沈奉雪却丝毫不受影响,哪怕沈顾容已经用尽了全力,却依然能听到沈奉雪在他耳畔残忍地开口。
“他姓牧。”‘沈顾容’说,“名唤牧奉雪。”
沈顾容呆住了。
“你叫这个名字,只是在赎罪罢了。”
“你换上青衣,也不过是在欺骗自己代替他活着。”
‘沈顾容’却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字字如刀,一刀刀落在沈顾容身上,强行拨开他为自己编织的无数谎言,将事情的真相怼入他鲜血淋漓的骨血中。
“当年回溏城满城被十三只疫鬼屠戮,全城一千一百三十九人,只有你一人活下来了。”
“牧奉雪为救你惨死,你疯了很久。我是疯了的你,亦是你多年执念而逐渐生出的心魔。我能为你做所有不想做的事,承受所有你妄想逃避之事,也能替你屠尽天下鬼修。”
“你在梦中所听到的‘救下他’,指的不是我,不是牧谪,更不是虞星河,而是早已死去的牧奉雪。”
“我能为你做任何事,可唯一不能做到的,便是让人起死回生。”
“京世录也不能。”
心魔‘沈顾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猩红的眼瞳微缩,漂亮的眼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来,恍惚间似乎和沈顾容脸上的泪痕缓缓重合。
沈顾容突然尖声惨叫,死死握住了面前人的脖颈,几乎是发疯似的嘶叫道:“住口!你住口——”
他喉间突然一哽。
一阵狂风裹着灰雾朝他吹来,沈顾容孤身一人跪坐在一片灰雾中,衣衫凌乱,白发铺了满地。
身边哪里有什么沈奉雪。
他茫然了许久,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掐着的并不是什么沈奉雪的脖子,而是他自己的。
他正双手用力,骨节发白,死死扼住自己的脖颈。
沈顾容茫然了一瞬,明白眼前的情况后,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彻底崩溃地惨笑一声,接着将手越收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活生生扼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中。
沈顾容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往下滑,他将自己掐得无法喘息,但一直仿佛钝刀狠狠刮着的心口却突然一丝感觉都没有了。
他一点都不痛了。
无论是捏碎元丹,还是自扼而亡……
不都是回家吗?
清冽的寒意裹挟着露珠的气息迎面而来,无数只鲜红的道侣契破开沈顾容周身浓烈的灰雾展翅飞来。
下一瞬,牧谪快步冲来。
道侣契化为的灵蝶在黑雾中翩然起舞,缓缓落在沈顾容委顿于地的白发上,其他的全都飞在半空,将浓烈的雾气缓缓驱散。
牧谪伸出手一把将沈顾容拥在怀中,握住沈顾容还在不断施力的手,妄图让他松开企图自戕的十指。
他脸上全是后怕,声音还带着些颤抖的哭音,一边想要分开沈顾容的手一边仿佛在乞求似的喃声道:“师尊,我来了。”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