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自从有记忆以来, 一直呆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行动范围是一圈50步, 可以在一分钟内走完的小屋子。
这里无窗,只有一扇从外面开启的门。这里的一切坚固得超出常人的理解,他无论怎样进行破坏,都没有办法对其损坏分毫。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而他与整个世界的连接, 是一个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木将他当做自己唯一的口粮, 从恢复意识后就时刻伴生的饥饿感, 几乎每一分一秒都在灼烧着他的神志。
没有别的人会出现了, 而每当这个男人过来看望他时, 织田作身上的血肉香味, 就成了让他失去思考能力的催化剂。
但……一次又一次,他绝望的发现自己吃不掉这个人。
而且每次行动失败后, 织田作都会对他进行惩罚。
上一次他因为太饿了, 对织田作发动了攻击,在咬伤了织田作的手臂后, 他被一个人留在这间不见光的房间里, 接受了漫长的禁闭。
他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接下来几十个小时无人问津的代价。
……这里太寂寞了。
长久的放置, 让他被食欲占据的他头脑, 重新开始缓慢的思考工作。
经过之前的多次对经验,他已经发现,他对织田作可以造成的伤害,分界线在“致命”前后。
若是些小伤, 织田作倒不会太生气,可一旦自己有杀了他的意图,就会被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冷静”。
而且有一件事,让白木十分在意——无论他绞尽脑汁,无论想出了多么有效的方式来袭击这个男人,织田作都仿佛能提前知般,轻松化解他的攻击。
于是白木一直吃不着,饿着饿着,他居然慢慢习惯了这样饥饿的状态。
因为比起忍受饥饿……他更无法忍受孤独。
他开始期待每一个织田作推开门,走进来陪伴他的时刻。并且为此忍住了自己对于人血的渴望,不再主动袭击织田作。
今天的织田作坐在门边的台阶上,离他不近不远。白木躲在暗处,迟疑的开口道:“你说……我叫白木,你是织田作之助,对吗?”
这是白木恢复意识以来,第一次对他说话。织田作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骤然亮了起来,“……白木?”
“织田先生,我这在什么地方?”
“这是地下室。”织田作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停在一个亲近却不过分的弧度,白木好奇的看着他,这似乎是这个人类第一次对自己露出笑容。
织田作道:“这座地下室房间是你自己打造的,坚固得刀枪不入。白木,想起来了什么吗?”
“地下室……是地底下的房子吗?”白木有些混乱,“你说我建了这房子,可为什么我没有一点印象呢?”
“你变成了鬼后……失去了人类时候的记忆。”织田作叼了根烟在嘴里含着,却没有点火,“整个楼都是你建的,只是你现在想不起来了。”
白木将信将疑,他有点怀疑自己与这个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的关系。
但就连他叫“白木”这个名字,都是织田作之助告诉他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只是这个身影高大的男人注视自己的眼神,有种难以发觉的疲惫。白木能感觉出,织田作对自己的感情很复杂。毕竟在白木失去记忆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木向门口移动,男人看起来似乎有所戒备。
这一刻,白木又打消了吃他的念头。好不容易才取得了这只人类的一点信任,要是这次搞砸了,那织田作之助以后会把他一直关在这个房间里的。
这个假设太可怕了,他会在这里死掉的,死因是过度无聊。
织田作之助坐在有光的地方,无声而专注的注视着他,白木努力在那一点微光中,看清这个男人的身形模样。
男人下巴上有一茬胡子没剃,模样略显狼狈,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注视着白木的目光,竟然莫名的让白木感觉很舒服。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织田作之助这样看着他,温暖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不要看向别处,他就不用被关进这小黑-屋里了。
白木敏锐的发现,似乎只要继续和织田作之助假装理智的聊天,就能让他感到高兴。
“织田先生,你能带我上去看看吗?我真的很想知道上面的模样。”
织田作轻轻叹了口气,短短几秒钟,白木等待得心中忐忑,但男人最后还是说:“可以,你稍等一下。现在外面是白天,阳光充足,我需要把家里所有的窗帘拉上。”
听到阳光这个词,白木莫名的感到战栗,甚至身体抖了一下。仿佛是溶于血『液』中一种本能,他直觉就知道阳光对他而言,是非常恐怖的东西。
于是白木小声央求:“那你……你快点回来。”
看着织田作微微怔住的脸,白木眼睛慢慢睁大,竟有些可怜的请求道:“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别把我关在这里,我不再咬你了,我保证。”
男人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相没相信。
离开时,织田作如往常那般关上了门,白木落寞的抱着膝盖坐回角落,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又要等待多久。
但是白木的话,织田作听进心里了,他回来得很快,白木听到他的脚步声,判断他是跑着下来的。
那厚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了,白木感到懊悔,早知道和织田作说一说话就这么管用的话,他早就该这样做,说不定织田作之助能提前很久把他放出来。
织田作站在门外,向他伸出手,“白木,来。”
白木戒备而缓慢的走了出去,那模样像一只从壳里伸出头的蜗牛,若是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要采取安全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外面的窗帘仔细的拉紧了,不留出一丝能透出阳光的缝隙。屋子里开着灯,在没有阳光的情况下依然洁净明亮。
这是一件非常舒适的两层小楼,和他住的那个地下室简直是天上地下,白木被这样舒适的环境所感染,不由得慢慢放松了身体。
他被织田作带进了一间声称是“自己以前使用过”的卧室。
白木好奇的在里面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桌上摆着的照片上。那张照片上有五个孩子,又一个酷似他的人,还有织田作在上面,这是一张众人的合照。
里面一张张面孔,让白木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但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即使是看着这间被织田作称为是自己的房间,他记忆依然混沌,没能找到太多的归属感。
白木好奇的左顾右盼,一度被紧闭的窗帘产生了好奇,居然伸手过去掀,却被织田作眼疾手快的一把按住了,“不可以,外面是阳光。”
被阻止后的白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就放开了他的手。织田作对他说:“柜子里有你的衣服,去洗个澡,我挑一件,你洗完换上。”
白木侧过头,神色充满未知的新奇,“洗澡?”
织田作之助:“……”
看样子白木在变成鬼后,不仅失去了身为人类时的记忆,甚至连一些对于鬼类不必要的生存技能,都一起忘得差不多了。
隔着一扇门,织田作就在厕所外教他,“先把你现在身上的衣服脱了,然后走进刚刚告诉你的那片区域,拉上玻璃门,打开水龙头……按照刚才告诉你的办法,温度也正好。”
那边响起簌簌响动的衣物声,但等了半天,却都没听到水声。
织田作不由得问道:“你进去了吗?”
白木答非所问,“我和刚刚照片里见到的那个人,长得有些像……但我们不一样。”
织田作:“你在做什么?”
白木半天没回答,织田作之助敲了敲门,白木“嗯”了一声,他就走了进去。
却看到白木脱掉自己的衬衫,认真的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中白到炫目的整个脊背,像是被最好的刺绣师在上面纹了一整个花园的暗红夜花,铺满了半身皮肤,如一只堕落的妖鬼。
他那双丹凤眼上翘的眼角,比起照片上那□□康的脸,多了一团紧蹙着斜飞入鬓的暗红花纹。这具肤色苍白的身体,就因此多出了几分暗血色的妖艳。
发色也变成了与纹身相似的暗红,鬼化后他的头发变长了,就披着垂到腰间头发,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眼角,一边看着镜子中的人像,否认道:“不一样,我不是那个人……什么都不太像。”
这一刻织田作想,确实……什么都不一样了。
原来那个身为人类在世间挣扎着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
“我是鬼,对吗?”
织田作把他推进了浴室,头疼的打开了热水,“就算你是鬼,你也得洗澡。”
白木迟疑了:“……怎么洗?”
织田作重新体会了一遍当家长的感受,教了小朋友白木如何自己洗香香。但好就好在虽然白木丧失记忆,却没有丢掉智商。一些日常的基本操作,织田作只重新教了一遍,白木就学会了。
然后织田作发现,洗好后直接套上衣服出来的白木,浑身上下都在滴水。
他溜达两步,就淌了满地的水,织田作还要去教白木如何去打理长发。
这有点难为织田作,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搞长头发,稍微上网查了下教程,去仓库里翻出了个吹风机,把白木摁在椅子上,开始给他吹湿漉漉的头发。
织田作的手几次从白木的额前经过,从这个角度,织田作能清楚看见白木的眼睛里放着光,仿佛在他眼里,自己的手就是一只美味的大鸡腿。
但白木最后还是没有啃了这只香喷喷的鸡腿。
他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如果不想被关回去,还是要言而有信。
吹干头发后,织田作拿了把梳子,开始给白木梳理已经打结了的头发。微凉柔滑的发丝从织田作指尖掠过时,他看着自己手下这个乖觉温顺的少年,一时难以分辨到底是因为白木真的怕被关在底下,还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仍然保留了一丝人时的记忆。
所以……他才不愿意伤害自己。
织田作会好好活下去,他的命是面前的孩子用自己的换回来的,他还要认真照顾自己,才能妥善照顾白木。
白木感受到了织田作的思绪,握住了他的手,“为什么,你会突然难过?”
织田作回握后,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只是在想,我以前竟一直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害怕自己一个人。”
听了这话,白木又有点高兴了,“那你就陪着我呗,我一定忍住不吃你。”
织田作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手,然后带着白木一起参观了他们的家。
如果一楼还是正常的生活区,那么二楼的超大炫酷豪华房,画风就太不一样了。白木里里外外的把织田作的卧室转了好几圈,又蹿到旁边的房间看了看,“这个房间没有人,也比我的房间大……我要住过来!”
织田作看着他乱窜,伸手帮他把头发捋好,一边回答道:“这是太宰的房间,但后来……他也不在这边住了。你要是喜欢我的房间,咱们就换一换。”
白木跳到织田作的超级大床上滚,真是好舒服,他之前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硬邦邦的地下室,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他在床上撒欢翻滚:“你以前是不是对我很不好?为什么我的房间那么小,你的房间却这么大?”
再次抬起头,白木在看到织田作的表情后,将话吞回了肚子。
他隐隐明白了,自己刚刚不该说那样的话。虽然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能轻易的刺痛这个男人的心。
没来由的,白木感到了懊悔和难过。他跳下床,跑到了织田作身边,绕着他转圈观察:“我……不在你床上滚了,你不要不开心。”
织田作抓住了乱跑的白木,克制的拥抱了他一下,只几秒后就柔和的放开,“只要你不去吃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永远不会和你生气。”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新奇的居家生活。
对于白木来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但对于织田作来说,与熟悉的人重新相识,这一次不同的是他负担起了责任。
白木如果还有记忆,他一定不想自己去吃人的。纠正鬼类的饮食喜好是一件不简单的事,但织田作全力以赴。
从来没有谁让他这样揪心过,也从来没有谁……对他这样毫无保留的付出过。
当年那些崽崽中,看起来最精明的白木……却原来是最傻的那个。他拿自己作为筹码逆天改命,换了一个不该回来的人。
织田作的生活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真正变化过。
他还是要带孩子。
有织田作看管,白木晚上跑不出去。结果饿得久了,他真的就清心寡欲起来,变得没有那么想吃人了。
又过了许多天,织田作确定了他不会主动伤害人类后,才第一次带着他走出了这善门。
白木终于如愿以偿的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那一天是夜晚海滨的集会节日,即使是打扮得稍显夸张些,也不会因此引人议论。
白木穿着织田作带回家的和服,在繁华海边的火树银花中游走。他发丝垂落腰间,从侧面看上去模糊了性别,却也无法阻碍他的暗红长发在夜灯下熠熠生辉。
但今晚的白木,似乎是极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外出机会,他只是紧紧抓着织田作,用来对抗自己猎食的冲动。
身边和服少年眼角繁复的花纹,在这样的节日里也不显得突兀,于夜色中看去仿佛像精心描绘上去的艺术画,甚至还会引人赞叹。
他穿着木屐,像雏鸟般跟在织田作身边。人流来往汹涌,他要紧紧抱着织田作的胳膊,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这场集会里与男人失散。
织田作之助握住了他。
眼前的画面和过往缓缓重叠在一起,织田作被触动心弦,在路边的冰淇淋小店里,给白木买了一杯棉花糖冰淇淋。
小店的老板还和织田作聊了几句:“这位先生,您的同伴很漂亮啊,真是有福气。”
织田作明白老板误会了,“这是我的……弟弟。”
冰淇淋店的老板惊讶的睁大了眼,“是家人啊?还是男孩子啊?”
鬼类不吃人的食物,对两人对话没有丝毫兴趣的白木,接过放着棉花糖的冰淇淋,十分好奇的转着蛋筒玩。
然后又被织田作牵着手拉走了,他看着别人吃冰淇淋的样子,小心的观察着手中的东西,也决定像旁边的小朋友那样『舔』一口试试。
他正准备付诸行动,就拿着冰淇淋撞上了一个……好像是故意站在人群里,等着他撞上去的男人。
面前的青年穿着米色长风衣,脖颈处缠着绷带,身形清瘦高挑,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但笑起来的模样,却让人下意识警惕。
就在白木想起织田作之前的教导,准备像个人类那样,为自己撞到别人而道歉时,这个青年……就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冰淇淋。
鬼也是有脾气的!
白木眼神变凶,露出了自己的牙,无声的威胁着面前的男人。
他身旁的织田作说:“太宰,你别抢他的冰淇淋。”
太宰拿着蛋筒,抽出了冰淇淋球里的巧克力pocky,示意道:“啊……张嘴。”
白木能咬断人骨的牙口,吃一根pocky那是分分钟嘎嘣脆磨成粉,太宰手指躲得快,笑眯眯道:“好吃吗,小白木?”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息,让白木很想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却不怎么想吃他的肉,不知为何,白木会下意识的嫌弃。
太宰和织田作聊了起来,“他什么时候会说话了,今晚玩得开心吗?”
织田作点了点头,他似乎与这个青年相识,两人聊了起来。
白木已经懒得去追究,这个绷带怪是怎么认识自己的了。为了防止冰淇淋再次被抢走,白木几口吞下了这个他尝不出味道的冰淇淋,只留了一颗柔软好看棉花糖在手里小心的捏着,一直不舍得吃。
这个叫太宰的青年却突然转过头,伸爪捋了一下白木的长发:“你现在这样忘记一切……也不错啊。”
“什么都不知道,会获得另一种真实的幸福呢。”太宰说着意味不明的话,一张俊秀的脸却在海边的街灯光下,露出了明朗的笑意,“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太宰治,小白木,这次要记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