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秀秀回忆着, 那一天,是那位少年主动来她所在的班级找她的。
他看起来高大而帅气,五官俊朗, 除了额头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几乎让人挑不出来任何的毛病。
那块胎记让他看起来不丑, 反而多了一些特质,非常好辨认。
他能够说出她的名字,还表示自己注意她已经很久。
莫秀秀也曾经在学校的辩论赛和朗诵会上见过他,她记得这个少年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 他的眼界和见识让她觉得他不该生活在城市的这一隅之中。
她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来找她,他却不肯说, 只约她放学以后在学校附近的彩虹冰山店外面见。
同学们纷纷起哄, 莫秀秀却有点迟疑,她能够感觉到,他找她的原因无关爱情。
少年看向她的时候, 眼睛里是清澈的,没有掺杂杂念,和那些男人们看向她的贪婪目光完全不同。
放学以后,鬼使神差的,她还是去了。
两个人坐在冰沙店外, 少年请她喝了一杯廉价的冰沙, 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少年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一起来做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吧。”
莫秀秀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人生。
她只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的少年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光亮,那是她寻觅已久的东西。
莫秀秀的心怦怦跳着, 她好奇地问:“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在我向你详细解释之前,我希望与你进行沟通,至少我们要在一些观念上产生共鸣,这样才能成为战友,一起走下去。”
少年淡笑着继续道:“我认为,现在我们的生活糟透了,坏人没有得到相应的惩罚,好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奖励,法律监管有着漏洞,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人们的生活忙碌,无望,所有人挣的钱都被房子收割走,已经越来越无力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每个人都在挣扎着,无暇自顾,更别说关心我们这些生活在万户城里的人们……”
“你知道我们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住处,生活,这两个词就把我们全部压垮了……就好像在一场一千米的长跑比赛,我们和别人一起跑向终点,可是别人比我们天生少了五百米,我们精疲力尽,却永远不能第一个冲到终点。”
“我们只是想要和其他人一样,一样生活在一个安稳的家里,可是凭我们的力量,却做不到这一点……”
说到这里,少年问她:“你家现在也是住在烂尾楼里吧?”
莫秀秀的眼睛望着他,点了点头,她感觉眼眶有点酸酸的,这些话说到了她的心里,该怎么说呢,她对自己的生活也失望极了。
从幼年起,她花费了很久,才接受了一件事。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有的人生来就住在大房子里,就有亲人照顾,而她住在狭窄的窝棚里,她没有一件厚实的雨衣,只有一把廉价的雨伞,一到下雨,那把破伞就被吹得反转过来,完全不能遮风挡雨。她握着那样的一把伞,手足无措着。
而她的生活,也是一塌糊涂的,一如这把能够被风轻易掀翻的雨伞,没有幸福,只有狼狈。
她没有足够的衣服,经常穿着半干的内衣去上学。有的人可以坐在蛋糕店里吃那些好吃的食物,而她只能吃在这里吃这种廉价糖水制成的冰沙。
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她不可爱,她不美丽,她不用功。仅仅是因为她没有投胎到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她的家里穷,没有钱。
她的父亲腿有残疾,没有什么文化,只能打零工,母亲总是生病,智商很低,偶尔做些保洁的工作。
不要说赚钱了,家里就像是个无底洞,总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就是这样,莫秀秀十二岁小学毕业的时候,父母居然还想着再生个男孩。
莫秀秀为此和自己的爸妈大吵了一架,再生了孩子住哪里?全家人喝西北风吗?
妈妈很乐观地安慰她:“我们可以挤一挤,小孩子不会占多少地方的,回头你也可以帮着我们看孩子。”
爸爸也说:“家里有个男孩,将来就能够支撑起这个家了,我们也就有了新的希望。”
莫秀秀带着怒意笑着道:“我帮你们看孩子?小孩子太脆弱了,软绵绵的一团,抱着容易掉,吃东西容易呛着,手重一点就会被掐到。我自己还没有成年,让我看孩子?你们放心吗?”
听了这话,他爸妈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似乎没想到小小的孩子就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然后她安慰他们:“你们不用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等我长大了,我会支撑起这个家的。”
莫秀秀后来痛哭了一场,她也不想和父母这么说的,感觉自己成为了童话故事里那些恶毒的姐姐。她忌恨丑陋的自己。
但是她不能理解她的父母,她在这里受苦就足够了,为什么他们还想要把一个婴儿不情不愿地带到这个世界上,让所有人都活得更加辛苦,让原本困苦的家庭雪上加霜。
如果他们真的再生一个,那个孩子长大以后,也会恨他们吧。
后来父母再没当她的面提过这件事。
她也许该庆幸,妈妈的身体不好,想怀也怀不上。
她长大了以后,就开始专注跳舞,想要改变这一切……
她是舞蹈特长生,学费可以减免一半。
莫秀秀越来越在意那些事,自己好不好看,自己跳得舞好不好看。
她并不是聪明的孩子,努力用功读书成绩也只能中上,她不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但是她觉得,也许外表和特长可以。
她爱好跳舞,从小就会在家里练,当穿上那些光鲜的舞衣,人们会忽视她与其他孩子的差别。
她努力争取,把握着所有一切能够上台的机会。
为了那些机会,她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刻苦练习。
她在这一方面很有天分,也得过一些奖,除了补贴家用,其他的都买了廉价的化妆品,她一边自卑着,一边自信着。
莫秀秀看着眼前的少年:“我同意你的观念,我也想要改变这样的生活,可是我们要怎么做到这件事?”
“首先,我们可以尝试,让一切回到正轨。”少年说着眯起了眼睛,“我们需要找到一切停止的原因,让那些坏人得到惩罚。”
万户城的项目像是一个停摆的老旧机器,这个机器在几个地方被卡住了,他必须首先找到那些卡着齿轮的小石子,剔除让一切停止的罪魁祸首,然后才能用力来发动它,按下重启键。
莫秀秀十分不解,她眨着眼睛:“你是准备把事情曝光给媒体吗?”
少年摇了摇头:“现在把这些曝光给媒体,就像是把石子扔入大海,没有人会听到这些声音。他们甚至会觉得,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和笔墨,我们首先需要获得网络的关注度。”
莫秀秀说:“我尝试着去做过直播,也拍过一些视频,可是点击并不太好。”
少年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利用你的资本。”
莫秀秀看着他小声问:“我有什么资本?我除了跳舞,其他的都不会。”
少年说:“城市里,会跳舞的女孩子太多了。而且很多女孩,有着更多的资源,更多的机会。”他看着她继续,“你很好看,但是还远远不够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你的那些努力,更是在资本,权力面前,不值得一提。”
莫秀秀听了他的话低下头来,她虽然有点不服气,但是心里清楚,他说得没错。
最近,老师带着她们舞蹈队排练了一段舞给领导看。到了最后的半个月,她忽然被从中间调换了位置。
莫秀秀起初怎么也想不明白,也找老师哭过问过……
老师只是一味地安抚她,还许诺给她一些补偿。
后来她才听说,那个被移到中间的女孩家里有人调去了教育局任领导。让那个女孩子站在中间的话,女孩们在台上表演时,也许台下的领导会给予这个节目更多的关注。
那时候,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就算是拼尽了全力,就算是长得很漂亮,以她现在的年龄,依然是无法跨越那一道原生家庭留下的鸿沟的。
这件事让她感受到了满满的挫败感。
莫秀秀不甘心。
凭什么,那些不如她努力,不如她好看的人可以站在舞台的中央,而她只能站在角落里,做一个就算是跳错了动作也无人在意的配角……
现在她好像有机会,可以改变这一切了。
莫秀秀问着眼前的少年:“那……除了外貌,我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资本吗?”
少年吃了一口冰沙,不紧不慢地指出来道:“有啊,比如,你的勇气,你的不甘,你的生命……”
接下来,少年给她讲述了一个恐怖的夜晚。
那是大胆的,从来没有人做过,甚至是想过的事。
他们将在万众瞩目之下迎来“死亡”,最后再揭开真相。
“我们可以用很多的拍摄手段,比如说血包,比如用磷引起魔术火焰,只要配合上你的演技,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莫秀秀从最初的惊讶、震惊一直到最后的沉默
“你为什么选择了我?”莫秀秀沉思了一会问。
少年说:“你的身上有一种特立独行的东西,让我能够一眼就看出来,你和我是同类。”
最后,少年对她伸出手:“怎样,你要不要加入我的计划?你会是那一晚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在这件事情以后,你可以借着人们的关心脱胎换骨,完全改变你的人生……”
莫秀秀被那女主角三个字打动了,她还有点顾虑:“这么做不犯法吧?”
“犯什么法?反正我们还没有成年,又没有人真正死去。”少年笑着说,“我们只是以此惩戒,通过一次直播,让人们看清这个社会,看清自己。”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且,这是一种伟大的牺牲,这件事甚至可以改变整个万户城的格局,改变所有人的命运,给大家崭新的未来。”
“你只需要扮演好一位受害者,只要一晚,在这一晚之后,你会登上所有新闻的头条,你的照片会被人们转播,你的美丽会被所有人关注。人们会挖出你的账号,关注你的生活,好的学校,艺人公司,会向你伸出橄榄枝。没有什么比一个美丽又无辜的女孩更能够吸引别人的注意了。”
莫秀秀望向眼前的少年,她难以形容他的那种眼神,正义,坚韧,无谓,配合着嘴角的笑意,能够让她忘了这世界上的一切不平,让她忍不住想要追随。
他描述的,是她梦中的美好生活。
不,似乎比梦还要好,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
她想到了一个词:不破不立。
与其像是蛆虫一样活着,她愿意做一个试图去扑火的飞蛾,去豪赌一把。
让坏人得到惩罚,让不公得到关注,这听起来也是一件好事。
也许这样会促使人们的目光转向这一片废墟一般的城池。
让万户城继续被建造下去。
而且她并不会真的失去什么,她会活下来,会过得更好,反正只是演一场戏而已。
在那个瞬间,莫秀秀把所有的不甘都幻化成了勇气,她感觉自己像是能够披荆斩棘的勇士,像是能够把所有的世俗都抛诸脑后的无畏者。
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感受着那炙热的温度。
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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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讲述完整个故事的莫秀秀低下头。
听完了她的故事,乔泽的心中有一种愤怒:“你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无论是真假,无论目的是怎样,这群学生,这群孩子,是在把生命当做筹码,把大众当做可以愚弄的对象。
这是欺骗!这是错误的!无论成功与否,都是极其危险的,还可能会引来一些模仿者。
乔泽是气愤的,他想不通,这些孩子们怎么能够这么不自尊自爱……
把自己的生命当做儿戏……
可是他心里的火却不知道该冲向谁发,是眼前这个差点真的殒命的少女?是那个蛊惑人心的少年?还是那个藏在幕后之人?或者是这个从未公平过的世界?
看着劫后余生低下头的少女,乔泽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说不出口。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这样的事情,在其他地方的孩子身上根本不会发生,但是对于这些万户城的孩子们,他们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
若是还有其他的方法的话,他们这些年轻的生命并不会这么被人利用。
乔泽难以想象,那究竟是怎样日积月累的绝望与无奈,才会让他们想到要用自己稚嫩的生命作为筹码,来争取一些什么?
苏回较为冷静,他知道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这样才能够拯救更多的生命,才能够结束这疯狂的一切。他继续问莫秀秀:“那个当初找你的人是谁?”
在刚才的故事里,莫秀秀一直在用“他”指代。
莫秀秀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少年的名字:“那个人是陶英旭。”
的确是陶英旭。
之前陶英旭和摄制组那里要过所有的素材,现在莫秀秀又指正了他,这些和苏回还有陆俊迟的推理是吻合的。
可是如果他是发起人,那这位始作俑者又是被谁吊死在窗帘杆上的呢?
真正的幕后凶手,那名直播者会是谁?
苏回继续问:“对你行刑的人也是他吗?”
莫秀秀点了一下头。
苏回和乔泽的内心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就在刚才,陆俊迟已经发来了消息,法医刚刚赶去了陶英旭的死亡现场,已经确认了尸体是陶英旭本人的,也测量了肝温,排除掉空调制冷的因素,死亡时间至少是三个小时以上,也就是直播开始前。
他不可能出现在直播现场。
这个策划安排了整个计划的少年,此时已经身亡。
有人继续施行了这个计划,而且改变了方式,原本策划的假死如今都变成了现实。
苏回判断,莫秀秀是真的不知道这些的,否则她不会说出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乔泽找到了陶英旭的证件照片,出示给莫秀秀看:“你确认是他吗?”
莫秀秀眨了眨眼睛说:“我确认啊,之前就是他找我聊过,说想要通过这次直播引起社会的反思……他说他会安排好所有的事情,设计好所有的细节,他让我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死亡方式,我很喜欢游泳,就选择了溺死。接下来我只要做一个演员尽心表演就可以了。”
死亡方式是每个人的选择,所以行刑方式是不一样的。
孩子们刚刚拍摄过纪录片,把直播这件事当做了一场拍摄表演。
莫秀秀还在继续说着:“今天下午我从学校出来以后,就一直在那栋屋子里等着他。快到时间的时候他就来了,蒙上了我的眼睛,把我的手也贴住……”
苏回问:“他和往常有没有什么不同?”
莫秀秀回忆了一下:“他今天带了一个面具,说怕直播的时候会不小心扫到脸,还用了变声的话筒。但是我看到了他露出来的胎记,哦,对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和我说是感冒了。”
听起来,凶手是个身高体型近似于陶英旭的男人。
“只有他一个人吗?”苏回还记得,那个鱼缸里倒映出的少女。
莫秀秀道:“还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女孩子,那是他的助手。”
听起来,女孩像是帮凶,全程躲在角落里,没有出现在镜头之中,那么也可能是她协助着完成了第三场直播。
“你能够认出来她吗?”
莫秀秀摇了一下头,“我之前没有见到她,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而且我还没有看到她的正面,她一直躲在角落里。我只看到她穿了一件我们学校的校服,可能是高一的学生。”
苏回咳了几声,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他继续问莫秀秀:“你们之前演练过这个过程?”
莫秀秀点头:“放好那个鱼缸以后,我们曾经试过两次。分别是上周三还有周五的晚上,我们测算过水的注入时间,他还告诉过我怎样假装呛到,怎样挣扎会更逼真……”
熟悉的环境,反复进行过试验的过程,削弱了孩子们的恐惧感……
“那些人是怎么被选择的?比如你所对应的那个男人,连城晏。”
“是陶英旭选择的,他说他保证那些人都是有罪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查到了那些人的罪行。”
“你是否知道这一晚的直播有多少个人参加?其他的人都是谁?”
莫秀秀有点迷茫地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我,一直是他单方面联系我的。”
她说到这里,看向苏回:“我都供述了,我……我并不是主谋,这些事情都是陶英旭设计的,我只是配合演戏而已。我承认我们是不该用这种方式,不该恶作剧,但是我们的本意是好的啊,让那些坏人受到惩罚,这不是应该的吗?”
到现在,这个女孩还不知道事情已经造成了怎样恶劣的影响和后果。
病房里一时安静了,乔泽眼神怜悯地看向她。
“……不会有人真的死了吧?”莫秀秀努力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发颤,眼睛里泛起了泪花,“你们是骗我的吧?”
苏回咳了几声,他俊秀的脸上有着一种冷漠,他哑着嗓子说:“我们没有时间骗你。”
莫秀秀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拢,原来那些真的不是恶作剧,不是演习,一切并不像他当初承诺给她的那样美好,她颤声问:“他们真的死了吗?”
苏回沉声道:“你们的行为并不是无罪的,已经扰乱了社会秩序,触犯了法律。今晚有人死了,而且,陶英旭也已经死了,你之前看到的人不是他。我们正在抓紧时间查找真相,所以你现在最好想一想,那个人还有可能会是谁。”
莫秀秀的目光发直,整个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止不住的流,她到这时才知道今晚她面对过的是什么。
一个变态杀人凶手那时候就坐在她的对面,看着水面一点一点升高,然后准备把她淹死。她和死神擦肩而过。
巨大的恐惧感像是怪兽把她的理智吞噬掉,这种真切的恐惧比任何表演都要来得真实。
她是昏了头了,才会答应做这样的事,现在她一阵一阵的后怕,后怕到整个胃都在抽搐,让她想吐。
她差一点就死了,不光如此,如果那个人趁着她被绑住蒙住眼睛的时候,做一些其他的事……她根本就无力阻止,不能反抗。
“今晚不是他?这不可能……”莫秀秀哭着道,“我……我不知道,他……他看起来就是陶英旭啊,个子一样高,连声音也很像……我……我不知道他会是谁。”
她擦了一下眼泪说,“我又想起来一点什么,我在之前策划这一切的时候问过陶英旭,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计划,他提到过,他有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