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扣儿差点下不来床。
戏班来人请他去一趟,他也没力气去,自然拒绝了。
岑尧很快带着他回了林公馆。
岑府上下还没等松一口气,就有消息说打仗了,快打到海城来了。岑老爷吓傻了,连忙派人去林公馆请求庇护。
而岑青元坐在偏院里,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忍不住愤恨又讥讽地笑出了声:“……他耍我们!岑尧耍了岑府上下哈哈!”
可笑可恨岑老爷还一心顺从岑尧,先是为他办订婚宴,再又是眼睁睁看着他被逼和一个丫头拜堂……岑青元的脸面尊严被拿出来,反复踩踏,几乎活活气死。
可如今呢?
战争快来了。
做生意的经不起这样的风险。
岑尧手中掌军,定然早就有消息了。他将时机卡得这样刚刚好……想必等真打起来,岑家商行也就被他弃如敝履了。
小厮战战兢兢地听着岑青元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小厮忍不住抬了下头。他窥了窥岑青元的脸色,……大少爷已经变得全然陌生了。他下巴上的胡茬很久没剃了,头发也没有好好打理,连衣服都是凌乱的。面容扭曲、阴沉,活像饱经折磨的恶鬼。
那头有女人砸了东西,一边砸一边哭骂。
是芸儿的声音。
小厮茫然地望了望天,竟然刹那间有种岑府将要倾塌的恐惧感。
……
小扣儿趴在窗户上,隐隐约约听见了无数车开过的声音。
门推开。
岑尧缓缓走了进来。
小扣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小声问:“是不是仗打过来了?”
“没到海城。”岑尧淡淡道:“但是得去拦了。”
“谁去拦?”小扣儿这样问,但心底也差不多有了答案。
“我。”岑尧说。
小扣儿心底的不舍这才变得更具现化了,他忍不住道:“怎么不是林祺呢?”
大约是跟着岑尧的时间久了,再说起那位昔日威名赫赫的林大帅,小扣儿已经没什么害怕的感觉了。
岑尧抬手抚了下他的头:“林祺太过无能,割据一方做个军阀,倒也混得。但他没有肝胆,没有脊梁,站不上护家卫国的战场。”
小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打仗、军阀,原本应当是离他很远的。
他自幼对这样的局面,便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会吃不饱。
“东西已经为你收拾好了,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小扣儿也只干巴巴应了声,然后跟着岑尧下楼、上车。
他们的车很快驶出了海城。
岑府的下人自然没能见到岑尧的面,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了。
岑老爷咬紧了牙:“你说看着四爷的车走了?”
“是、是。”
岑老爷气得捶桌:“他,他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扶家里的商行?现在还说走就走?”
岑老爷心下慌乱,直觉这是岑尧带着那小戏子跑了。
日军快打过来了。
岑尧都吓跑了!
岑老爷自然是待不下去了。
他匆匆请了佟老爷来,要将商行变卖给他,然后就准备带着金银,再带上岑青元,想办法出海去避难……
佟老爷不知就里,还老老实实接下了商行,只当是岑尧的意思。
就在岑尧走的第二天一早,岑老爷也带着岑青元上了路。
岑青元虽然腿废了,但总能传宗接代的。
于是岑老爷想想,一咬牙把芸儿也带上了。好歹是拜天地了,别的不说,到时候总能给生个孩子吧。这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大家千金还未必愿意跟着一块儿走呢。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海城渐渐远去。
岑青元高兴不起来。
他觉得自己真像是岑尧口中的废物,到头,商行没了,岑府没了,只能这样逃亡……
芸儿更怕得要命,在一旁默默流泪。
她觉得岑老爷脑袋被驴踢了,为什么非得走?这时候难道不该牢牢扒着岑四爷的大腿吗?
越想,芸儿越觉得愤恨。
他们走也就罢了,还非要带上她!她如今才不想嫁给岑青元!
许是芸儿表现得太过明显,岑青元转头瞧见了,当下一怒,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二人竟是又吵了起来。
岑府得了消息,其他人自然也得了消息。
大家正惶惶不安,想着岑四爷是不是跑路了,这海城失去了防御,他们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海城的城门关闭了。
岑尧手底下的士兵将海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准确来说……
“岑四爷的手下已经将海城防御起来了!”常胜的手下传回了消息。
常胜也忍不住疑惑:“那四爷为什么在这时候离开海城?”
那手下也纳闷呢,直说我去打听打听。
其实倒也不需要如何打听,因为岑尧手底下的人根本没打算隐瞒。只不过小半天的功夫,海城的人就从他们那里得知,岑四爷此行离开,是带“未婚妻”去见他那位做大帅的义父去了。
他那位义父身处越城,不比海城。
海城临海,是外敌来袭必争之地。而越城则安全多了。想必也是要顺便将心上人送到义父那里去庇佑起来,免得见了炮火。
常胜听了消息后,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声:“……这么个冷淡倨傲的人物,待心上人倒是好得要命。”
说罢,常胜突地脸色又一变。
手下在一旁看得疑惑,问:“大哥,怎么了?”
常胜紧抿了下唇,眼底满是惊骇:“……岑四爷,太狠了。”
“什么?”手下更疑惑了。
常胜倒也不吝为他解惑:“岑尧一走,最慌的是谁?”
手下想了想,说:“应当是岑老爷他们吧,毕竟靠山走了……”
“是啊。所以岑四爷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必定不敢多留,比寻常人还要慌张三分,会拼命去追上岑四爷的脚步。若我没猜错,岑家人应当出城了。然后四爷手下的士兵就将城门关了……”
手下还是没能听明白,心说这跟狠不狠有什么关系呢?
“你忘了那岑青元和那位小扣儿,不,那位王少爷,之前有过什么关系了?”常胜斜睨手下。
手下一惊,终于明白了。
手下喃喃道:“那位大少爷可是被迫和一个丫头拜了堂,全城都看了笑话。这还不够吗?”
“这是故意引岑家人出城,再关城门啊!”
常胜点头:“是。四爷送完人,应当就会回来守城。他会护住整个海城,但要庇佑这座城,自然也会庇佑城中的岑青元。而他……要岑青元自己去死。”
常胜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弄死自己的兄长,将来却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更无人会去指责他不讲血缘亲情,罔顾道义。
那样一个人啊……
那样一个瞧着光风霁月,高贵优雅的人啊。吃起醋来,竟然这样可怕……
常胜再想起当初在林公馆,岑老爷诬陷他与那个小扣儿有私情,不由得再度打了个寒战。
幸好……幸好那时四爷没听见。
不然今个儿他也得死外头了。
不止常胜感叹。
戏班也都听说了。
小园脸色煞白地坐在那里,这会儿有些后悔自己将小扣儿得罪了。如果没有得罪的话,这会儿他们是不是也能一起去越城避难了?
班主更是气得转头甩了他好几个耳光。
一时间戏班上下乱糟糟的,个个都惊惶落泪,又忍不住羡慕小扣儿羡慕得要死。
他有了富贵权势,有了一个厉害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还小心翼翼护着他……免他饥饿,免他贫穷,免他颠沛流离、性命之忧。
小扣儿走下车,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岑尧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问。
小扣儿连忙摇头,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并未亲眼见过战争的场面。
他只见过巷子口的乞丐变多,天气变冷,大家的衣裳都是破的,喝的水是凉的,也没饭吃。放眼望去,都是灰暗绝望的面容。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为了活下去,能当街与人欢好,换一口吃的……
但光是这样,已经足够他想象出岑尧上战场时的可怕画面了。
于是小扣儿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难受。
等他们的车在中途休息的时候。
他忍不住牢牢挂在了岑尧的身上,想要男人更用力一些,好压下他心底的害怕。也想要笨拙地用这样的方式,去讨好男人。
然后……
然后岑尧就真的很用力了。
他的腰背暴露在空气中一个多时辰,是有那么一点凉……但是还好的。
“到了。”小扣儿听见岑尧说。
小扣儿抬眸望去,便看见了帅府。
这边的城市并不受战火威胁,看上去一片祥和宁静。但小扣儿却忍不住紧张。
他也是方才知道,岑尧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海城跟着义父上战场了。岑尧的义父就住在这里头,是个威名赫赫的大帅。比过去的林祺还要厉害。
见到岑老爷的时候,他其实都没这样紧张的感觉。
但现在……
小扣儿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是见家长吗?
岑尧牵起他的手,将他带进了门。
岑尧淡淡出声:“你是不是怕我死?”
小扣儿连连点头,眼圈儿都微微红了。
岑尧问他:“你想哄我开心?”
小扣儿又点了下头。
他想让岑尧开心。
万一岑尧死了……小扣儿不敢往下想,想一点都难过得厉害。他现在好想好想和岑尧紧紧贴在一起。
岑尧摩挲了下他的手腕:“你如何哄我?”
小扣儿绞尽脑汁,攀住了岑尧的胳膊,竭力地凑到了他的耳边,小声道:“……今、今晚,我穿戏服,趴在桌子上,你从后面……”
说着说着,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岑尧喉头一动。
忍不住微微侧过头,亲了下小扣儿的额角:“我爱你。”
小扣儿瞪圆了眼,面颊微红。
这一下果然又将要见人的紧张给全忘了。
这招当真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