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焰第一次知道顾已这个名字,是在三张轻飘飘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上,顾已这两个字和自己父亲的名字迟平生前后出现在一行字里:
委托目的:顾已是否为迟平生的亲生儿子。
第三页的鉴定意见上写有:
在排除同卵多胞胎、近亲及外源干扰的前提下,支持被检人迟平生为被检人顾已的生物学父亲,从遗传学角度可以得到科学合理的解释。
旁边还有另一份司法鉴定意见书,委托目的:迟焰是否为黎君和顾青晖的亲生儿子。
鉴定结果没什么意外,生活处处有狗血,这一次终于泼在了迟焰的身上。
16年他和这个叫顾已的少年在医院里抱错了。
16年后顾家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千辛万苦的通过种种渠道找到了迟焰,要把孩子换回来。
迟焰的心情大概像是被红太狼的平底锅砸中了脑袋,完全是懵的,倒是迟平生在沉默了许久的时间后,选择尊重迟焰的意见,开口问他:
“你想回去吗?”
迟焰不想回去,他不想16岁了再去融入一个陌生的家庭,但他不能不站在父亲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母亲难产去世,这么多年以来父亲都没有忘记过枕边人,衣柜里还有她的衣服,床上也还是两床被子。
辛辛苦苦把两人的孩子拉扯大,16年后却如梦初醒意识到孩子不是自己和心爱之人的。
迟焰想象不到父亲的心情是如何,所以面对父亲的问题,迟焰也只能说:
“我听您的。”
迟平生揉了揉迟焰的脑袋,说:“那就不换,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可舍不得白白给别人。”
于是黎君再来的时候,迟平生就干净利落的说了:“错了错了,将错就错吧。”
十六年过去了,将错就错未必不是一件对所有人来说都好的事情。
但迟平生愿意,黎君不愿意,不然也不会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花费了这么大的精力来找迟焰,更何况比起拥有几家公司的顾家,迟家只有60平的破旧居民楼更是让黎君不忍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辈子待在这么个地方。
只是不管在法律上还是感情上,迟平生和迟焰都是父子关系,即便黎君是亲生的,也无济于事。
黎君几乎每天都会出现,找迟平生,找迟焰,甚至还将医院告上了法庭,只是时隔多年,即便是黎君也拿不出证据证明当年就是医院的过失而并非个人失误,拉锯战一直在持续,但另一个位于暴风中心的孩子顾已却始终没有露面。
迟平生就是在这个时候病倒的,胃癌晚期,狗血一盆接着一盆,比电视剧都还要波澜起伏,迟焰除了竭尽所能的救助,没别的选择。
而迟焰第一次见到顾已,是在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
医护人员围在父亲的身边和死神生死搏斗,迟焰隔着一扇玻璃窗看着,除了紧握一双拳头,没有丝毫办法。
顾已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站在了迟焰的旁边,对玻璃窗内的一切冷眼旁观。
“他就是迟平生?”顾已的声音让迟焰注意到了身旁的人,侧目看过去,只是侧脸而已,迟焰就已经知道了他是谁,这个角度看过去,身旁的这个少年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太像了。
迟焰没说话,转过头去又看向了病床上的父亲,顾已也不在乎,几秒之后收回视线背靠在玻璃窗上,没有再看,却也没有离开。
几分钟后医护人员走出来,像电视剧里上演的一样,对迟焰宣告他们已经尽力了。
将近半年的病痛折磨,迟焰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进去想要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的时候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靠在玻璃窗上的少年:
“你要进来吗?”
顾已闻声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几秒后顾已很轻的笑了下,像是自嘲:“不了,他没想认回我。”
迟焰想说什么但到底没开口,转身进去了。
父亲还有意识,精神看起来也很好,见到迟焰走过来还露出了一抹笑意,迟焰走过去紧紧握住他因为病痛折磨而骨瘦如柴的手,父亲用拇指摩挲了一下迟焰的手背:
“我看到你妈妈了,她说她要来接我了。”
迟焰没说话,他不知道如果母亲真的来了,会不会愿意看到是自己在旁边守着的。
父亲好像看出他的疑虑,笑了下:
“放心,你妈妈是个重感情的人,我养你这么多年,她也一定把你当成亲生的了,血不血缘的并不重要。”
不管是父亲当初做的决定还是现在说的话,都让迟焰觉得安心,毕竟从他知道自己是被抱错的那一刻就没有动过一丝一毫想要离开这个家的念头。
可那个叫顾已的少年似乎不这么觉得,如果他和自己想法一样的话,应该不会出现,至少迟焰从未有过去看一看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想法。
“爸。”迟焰开口:“顾已就在门外,您要见见吗?”
迟平生有几秒钟没说话,但片刻的迟疑却让迟焰有了答案,他起身走去门外,但顾已却已经不在刚才的位置了。
迟焰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不知道该如何向屋里的父亲交代,事实上他也没有机会交代,几秒后回身的时候,迟平生已经走了。
母亲接走了他。
时隔十六年,他们又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迟焰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之后的日子是慌乱,甚至是没有记忆的,迟焰独自处理完了父亲的后事,对于接下来的生活开始有了迷茫。
一份亲子鉴定确定了迟焰和黎君的亲子关系,那么自迟平生离世的那一刻起,迟焰和迟平生的关系也便终结了,与黎君之间便自动形成亲子关系,可就算关系恢复,迟焰的监护权和抚养权也不在黎君的手上。
黎君想要回来,可迟焰不同意,即便闹上法院,面对已经16岁的迟焰,法院也完全尊重他的意见,不可能强制执行。
但即便如此,迟焰也要去顾家生活了,无关法律,只是一份交易。
迟家的经济水平不足以支撑迟平生这近半年来的治疗费用,钱是黎君出的,作为交易,若迟平生最后得不到救治,那么迟焰则要回到黎君的身边去。
虽然医生已经明确告诉过迟焰父亲的病大概率是好不了了,但迟焰作为被迟平生坚定的留在身边的儿子,却不能不去做什么,所以他答应了黎君,用她的钱换一个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没有等来奇迹而已。
正式搬进顾家是在升入高中开学前的一个礼拜,的确是个富贵人家,别墅,有保姆,黎君领他进门,有些兴奋的向他介绍着家里的一切,但迟焰只觉得格格不入。
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一个外来客。
“你在那里做什么?”黎君的话让迟焰飘远的思绪瞬间回笼,顺着黎君的视线抬眸看过去,二楼楼梯拐角处的扶手上趴着一个少年,一身黑衣,表情淡漠。
“既然你在,我就给你们做个介绍,你们之前应该没见过吧?这是顾焰,你们同一天出生,也分不清谁大谁小,不过你是先来这个家里的,那么你就是哥哥了,哥哥要多照顾弟弟一些,知道吗?”
顾已没说话,只是看着迟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但谁也没有开口提及上一次见面的事情,诡异的默契,后来还是迟焰率先开口做了自我介绍,简单的两个字:
“迟焰。”
不知道是迟焰纠正黎君的叫法让顾已觉得有意思,还是说他只是想在这个时候露出这么一个笑,总而言之,顾已笑了,很淡,自我介绍却效仿了迟焰:
“顾已。”
说完这句话顾已就转身消失在了二楼楼梯处,黎君淡淡道:“别理他,他不太正常。”
迟焰有瞬间的错愕,他不知道别的母亲会不会也像这样用‘不正常’三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儿子。
但迟焰没说话,更没有将讶异表现出来,这是他们的家事。
黎君带他去了二楼,将房间介绍给他看,他注意到自己卧室对面的门是开着的,顾已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单腿蹬着桌面,身体微微后仰,只靠椅子后面的两条腿支撑着他的体重,随着他的动作前前后后的摇晃。
“你先住在这里,楼下的房间之前改成杂物间了,现在正在重新收拾,等装修好了,你再搬下去。”
迟焰点了点头,没所谓的样子,他对住在哪里没有任何意见,如果可以,他宁愿回去那栋60平米的小房子,更自在一些。
黎君来了电话,很快走了,迟焰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准备关门回房,顾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的,他问:
“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你去楼下住吗?”
迟焰看向顾已,他还是那个姿势,没有任何的变化,如果迟焰不是确定此时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许并不会觉得顾已是在和自己说话。
迟焰没有回答,几秒后他看到顾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继而转过身来一步步的朝着自己走来。
顾已站在他房间门口的位置,两人隔了一个走廊的距离站着,黎君打电话的声音还能隐隐从楼下传来,可就是在这个时候,迟焰看到顾已笑了下,他说:
“因为我是同性恋,她怕我带坏了你。”
迟焰有瞬间的错愕,他不明白顾已为什么要对一个只是第二次见面的人说出自己**的性向,但也只是错愕,对于顾已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没有兴趣知道。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让你离我远一点。”顾已笑着说。
迟焰觉得顾已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毕竟他没想过要跟顾家的任何一个人产生纠葛,他只想安稳的度过这两年的时间,然后离开。
可是那个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有些话不要说的太早,有些事也都是命里注定,逃不开,躲不掉。
就如十年之后他和顾已在这座小城的重逢。